“那是什么東西?”
“興怕……是魚人吧?”
“它咬不咬人?”
“娃娃魚咬人,魚人不咬人的。”
“你敢摸它嗎?”
“有什么不敢?”
“我還敢摸它的鼻子?!?/p>
“它在叫哩?!?/p>
“它是肚子痛起來了吧?”
“它是要出來玩么?”
……
娃崽們覺得那小個頭活物理應(yīng)是自己的朋友。他們順著墻根,溜到后窗,從那里跳進屋去,打開籠門,打開大門,甚至毫無必要地打開所有的門,開出了一個四下通暢無礙令人舒放痛快的自由天地。然后,他們把活物連抬帶拖地弄出大門,情不自禁地充當父親或母親。他們先打來一盆水,幫活物洗了個澡,特別注意洗凈屁股。又用一根紅布條子,將活物頭上幾根稀稀拉拉的白發(fā),扎成一個沖天小辮。大概扎辮子時沒留心,扯得對方的發(fā)根頭皮很痛,活物哎哎喲喲地哭了。娃崽們愣了愣,紛紛想法子止哭,讓活物高興。一個女崽威脅:“不準哭,白虎鬼來了,誰哭就會把誰裝進簍子拖走?!币粋€男伢又想出更妙的辦法,率先去搔活物的胳肢窩。
咯咯咯,娃崽們先笑,接著活物也嗬嗬嗬呵呵呵笑了。顯著的效果使娃崽們信心大增,興致大發(fā),都爭先恐后地去露一手,搔腿搔腰搔頸搔腦袋,一頭頭黑發(fā)聚在一起,此起彼落地拱動……活物終于發(fā)出一聲大叫,眼里充盈著濁淚。
據(jù)說她還嘟噥了一句什么,但無人聽清了。
我又聽說,有人還是聽清了,說她嘟噥著一碗芋頭。另一個版本稍有不同:有人說她嘟噥著自己的頭暈。
我不知道幺姑是不是就在那一天死了。反正我從鄉(xiāng)親們嘴里聽來的就是這些,以后的事無人提及。她是怎么死的,比方是不是樂死的?是不是死于全身臟器衰竭?我也不知道。我坐在珍姑家的火塘邊,聽著山鄉(xiāng)寂靜的黑夜,捧著晚飯前必有的糖茶。桌上有四個小碟,分別裝有玉米、南瓜子、紅薯片、米糖桿。小碟被珍姑收走以后,她又端上大缽的肉塊,都是出自瓦壇的腌制品,有魚酸、牛肉酸、豬肉酸、麂肉酸,此外還有酸辣子、酸蒜苗、酸胡蔥、酸蘿卜、酸蕨菜,琳瑯滿目??吹揭淮S溜溜的東西,我初以為是酸藤豆,后來才知是酸蚯蚓,而蚯蚓下面的一顆顆硬物,則是酸蝸牛。老家人愛吃酸,我早有所知,但今天還是大開眼界。
我看了珍姑一眼。這位老游擊隊員年近七旬,仍然腰板挺直,頭發(fā)熨帖,聲音響亮,大臉盤子被柴火映得金光閃閃。她大手大腳,大聲大氣,大襟衣,大奶子,大鼻頭,全然一種爽爽朗朗的大,一下就能籠罩你和感染你。她不由分說地給我夾菜,老是問我一聲“苦不苦”——我知道這就是問菜咸不咸——家鄉(xiāng)話里咸苦不分。
她又夾起兩塊豬肉,眼圈紅了,說這只豬是幺伯看著捉進來的,看著長的,幺伯還幫忙斬過豬草哩??上х鄄啵瑳]趕上吃肉。她把豬肉送入我旁邊那只空碗,含含混混地說:“幺姐,你嘗嘗?!?/p>
碗邊,是一個空虛著的位子,是整個黑夜的邊沿。
幺姐,苦不苦?你嘗嘗。
位子還是空虛著。
她撩起衣角按按眼角,聲音碎碎癟癟地從喉頭擠出:“你幺伯,想苦了,把腸子都想綠了,想黑了,想枯了,就想你來……你幺姑命苦呵。她以前是這里最標致的。一上街,后生就追著看。來提親的人,把門檻都踩爛。”
我點點頭,覺得聽懂了她的話,以及她沒有說出來的話。我大口喝下包谷酒,覺得全身熱起來,頭重腳輕,動作有些飄忽。我看著火塘升起的閃閃火星,急匆匆向黑色屋頂扶搖而上,一顆顆在那里熄滅。我覺得它們熄滅在宇宙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