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已經(jīng)忘了用鋼筆寫字的感覺了：一不小心手指上會沾滿墨水，邊寫邊驚訝，我的字居然不錯！還挺有個性！

其實那個性有時候不是你的，而是鋼筆給你的。用鋼筆的時候，你和你的腦子、你的筆形成了一個三角關(guān)系，腦子告訴你一句話，同時也告訴了鋼筆，鋼筆要忠實地記錄腦子的指示，但是你要和腦子爭論，于是鋼筆就在紙上涂抹，來回來去，看上去一團糟，都是你腦子里的反映，越是涂抹，越反映你的思維混亂。鋼筆不像電腦，刪來減去誰也看不出來，最后好歹出來的都是印刷體，誰也看不出來寫字的人是不是白癡。鋼筆是一個人性格的記錄，比圓珠筆更準確，它不能幫人掩蓋思維缺陷，只有人的心與大腦統(tǒng)一的時候，鋼筆的運動才能準確無誤。否則它就給你找很多麻煩——你要是把筆尖兒放在紙上停頓長了，它就給你留下一攤墨水跡，在紙上洇開一片，扔了這張紙前邊的字都白寫了，不扔這張紙，看著這片墨跡就添堵。別忽略手上的鋼筆，它可能是另外一個生命。尤其是金筆，越多的人工制造痕跡，筆的個性越突出。它的質(zhì)地可以影響寫字人的大腦，它可以支配人手的動作，給人手一種特殊的韻律，如果人完全放松下來，由著筆的指揮去書寫，就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字句其實是筆的語言，它在幫你思想。干澀的筆尖兒使人變口吃；細小的筆尖兒使人變神秘；粗潤的筆尖兒使人變豪爽。

好鋼筆和狗一樣，不能用過就扔，而是要養(yǎng)起來，待它如生活伴侶。它有個性，為你服務(wù)完，還需要你為它服務(wù)：給它洗澡，喂它墨水。好的金筆一旦變成你的私人伴侶，就不能讓別人去碰它，因為它只接受你一個人的習(xí)慣，它的筆尖只順應(yīng)你的動作。別人如果用了它，會改變筆尖的觸覺，回到你手里，就會覺得它和你有了距離。

我喜歡鋼筆，它們就像有不同性格的樂器，每劃出一個筆畫，就有不同的故事走出來。比如英國制造的Yard-0-Led金筆，筆桿是用雕花白銀做的，陪襯著白金筆尖，沉重地在手中扭動，似乎要打開一道道厚厚的古堡大門，讓人體驗到古老紳士般的思索，每寫下一句話，不得不放下筆歇歇，于是不會用時間的鞭子趕著自己跑。多年前我得到一支古董Waterman鋼筆，它是專為某女士定做的，上面刻著她的名字縮寫，筆桿是雕花金質(zhì)，只有一般鋼筆的四分之三大，小巧玲瓏，想必原主人一定是纖細嬌小的女性。我很少用這支筆寫作，因為它的筆囊細小，需要不停地灌墨水，好像是在對付一個說不了幾句話就要輸氧的女人。用它寫字的時候，我平日粗大的字體突然變得和它一樣嬌小，好像是那前女主人的靈魂附上我的身體一般，她似乎一生有很多的秘密，要用細小的字體神秘地寫在熏了香的紙上。有時我拿著那支筆，甚至能看見她客廳窗戶射進的光線，感受到她的孤獨。由此，我只敢用這支筆寫樂譜上的特殊符號。最近我剛丟了最忠厚老實的Omas金筆，它的筆帽是白金的，黑色的筆桿，筆尖是黃白兩色的K金制成，外觀很不起眼，看起來就像一桿普通的鋼筆。它屬于粗潤類型筆尖，用它寫出來的字圓圓大大，沒棱角，也沒什么個性，但是它的筆尖從來不會干澀——大多數(shù)的Waterman鋼筆筆尖很容易干澀，一天不寫字就不出水了。Omas就像是一個不需要注意但是質(zhì)量優(yōu)秀的忠實男人，怎么使都成，摔不壞也磕不壞，就算是讓別人使使，回來還是挺順手。因此我老把Omas帶在身上，隨手劃上兩筆。結(jié)果由于太習(xí)慣它的沉默，前一陣在紐約寫完字，順手放在旅館的電腦桌上，直到離開旅館幾天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我。東西和人一樣，是敏感的，當它感到不受重視的時候，就會消失。

盡管收藏不同的鋼筆，但總有一支是最會和你貼近的。Omas的情敵是Montblanc銀蛇筆。這支銀蛇筆受到的待遇和Omas正相反，它雖然也時時在我身邊，我卻很少拿它亂劃，每次都幾乎是請它出來，請它在我的紙上給我一些指示。我和它的關(guān)系是顛倒的——它是我的主人，我是它的工具，它寫字的時候，我只有感覺它的韻律和聆聽它的教誨，每次它累了，畢恭畢敬地把它的筆帽戴上，親一下筆帽上盤著的那條銀蛇的紅寶石眼睛，說聲謝謝，看著紙，琢磨它寫的是什么。

所有的緣故都出自于那個粗細適中、圓潤順暢，放在紙上自己就會奔跑的筆尖兒。大多數(shù)的筆，你要推動它、指揮它，所以你的手會累。而這支筆，只要你拿著它，放在它喜歡的紙上，它就自己開始滑冰了。它的動作比你的腦子還快，最后寫下來的東西，似乎已經(jīng)超越你可以想到的事情。Montblanc的金筆并不是每一支都好使，任何金筆，碰上一支好使的，算是你們有緣分。

中國的英雄金筆也是值得收藏的。英雄金筆的樣式很多，有些還保持著古老的派克筆模樣。有些樣子很好看，大多數(shù)的筆尖是纖細型，寫出來的字秀氣，但是筆尖不是太潤滑，要多使，漸漸磨出和你手的動作相符的角度來，被自己的動作磨出來的筆尖會更值得珍惜。英雄金筆價廉物美，還挺有歷史感。

普通鋼筆使起來也比那些輕飄飄的圓珠筆好得多。鋼筆不僅是文具，還是個秘密朋友，它反映你的性格和手力的磁場。唯一不便的是它需要墨水，有一種旅行用的墨水管，墨水放在里面不會漏出來，或者用可換的墨水芯兒。但是它給人的生活帶來與電腦正相反的鎮(zhèn)靜作用：放慢速度，享受你身邊最近最小的古老文明，享受動作，享受由于古老的動作而產(chǎn)生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