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此時的全部身心都在茶館上,根本沒有覺得痛。茶館只隔一條街,幾步路遠,她覺得漫長得無法形容。好不容易到了門前,她覺得心怦怦亂跳,略停了一下,便用力邁右腳跨進了大門。茶館里人不多,一個跑堂正在招呼客人,另一個跑堂坐在柜臺里打盹。
三個人走到一張桌前。鳳儀用雙手按住桌面,高聲大叫:“請?zhí)觅呐莶?!?/p>
這一聲又尖又脆,滿屋的客人都把頭轉(zhuǎn)過來,看著她們。婦人剎時驚了,她盯住鳳儀。不等她反應(yīng),柜臺里的那個伙計已搶到了面前。
“幾位要什么?”伙計問,眼睛卻盯著鳳儀。
“我們什么也不要,”婦人一把拖住鳳儀,便朝外拽:“我們要趕車?!?/p>
伙計抬手把她和鳳儀分開,客氣地問:“您要什么茶?”
“紅茶?!兵P儀激動地道。
“上蓋碗茶!”伙計喊了一聲。旁邊立即有人把茶杯遞給他,他將茶杯放到桌上,同時遞給鳳儀一雙筷子。
鳳儀把筷子放在茶碗左首,將碗蓋拿下來,放在桌子的左邊。伙計的語氣更加友好了:“您要吃什么?”
“我要吃糧?!?/p>
“您從哪里來?”伙計又問。
“從山里來?!?/p>
“到哪里去?”
“從水路回家?!?/p>
“您府上哪里?”
“家住堂頭鄉(xiāng)下?!?/p>
話到此時,鳳儀和伙計已經(jīng)對完了洪門“山、堂、水、香”四個字。女人面色如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昨天她撞上鳳儀,聽她一口南京方言,加上談吐穿著頗為富貴,所以根本沒把“哥哥在湖南會館”之類的話當真。此時見鳳儀行動舉止、一問一答都像模像樣,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清末亂世,黑道人馬紛紛紜紜,但誰敢和洪門[7]作對呢?
“您要方便嗎?我領(lǐng)你去?!被镉嬚f。
鳳儀欣喜地跟著他走到茶館后堂,進了一個包間?;镉嫼闷娴貑枺骸澳憬惺裁疵??令尊或令堂昆仲幾人?”
昆仲指的是幫中職位。伙計天天守在火車站,一眼便認出女人是女拐,如玉是童拐。只是沒想到,被拐的小姑娘居然懂得幫中暗語,他想,她肯定是家中父母在幫,而且地位不低。
鳳儀搖搖頭:“我哥哥是楚金山的,老寨主陳天福。”
伙計一愣:“你是哪里人?”
“我是南京人?!?/p>
“你哥哥呢?”
“他是湖南人?!?/p>
“是親生的哥哥?”
“不是,”鳳儀說:“他是我?guī)熜??!?/p>
伙計點點頭:“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楊練,人就在湖南會館?!?/p>
伙計安排她在包間里等候,又端來不少茶點。鳳儀興高采烈地吃了會東西,才想起拐她的婦人和如玉,便問:“伙計哥哥,帶我來的人呢?”
“她們已經(jīng)走了。”伙計說。
鳳儀長出一口氣。這個包間面積不大,桌椅板凳卻都是紅木的,比茶館的門面豪華了許多。她昨晚一夜未眠,此時到了安全所在,又吃飽了肚子,不免困倦起來,乘包間無人,她爬上靠墻的美人塌,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把她抱了起來。那個人抱著她,走進了南洋勸業(yè)會,他們在會場里看馬戲,有猴子還有馬,那個人把她放在馬上,小馬就慢悠悠地朝前跑。跑著跑著,馬越跑越快,她害怕極了,喊停,可馬不睬她,一直往前跑,她一頭撞進一團白乎乎的霧里,又像是一團棉花,到處都是白的。她竭力睜開眼,馬不見了,外公汪靜生笑咪咪地問:“鳳儀,你到上海了嗎?
她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想點頭,卻一動也不能動,巨大的恐懼擒住了她,她大喊道:“外公!救命!”
她一下子驚醒了,耳朵里傳來鬧轟轟的聲音。她恍惚睜開眼,見周圍有許多陌生人,一扇不大的玻璃窗外,風景正不斷地朝后移動。一個熟悉的聲音溫柔地問:“你醒了。”
她看見了楊練:“哥哥!”她又驚又喜,咧開了嘴,眼淚卻一下子涌出來。
楊練輕輕摟住她,心中萬分自責。如果不是自己想等鳳儀盡完孝道,等汪老先生下葬后再把她接出來,她就不會吃這么多苦。他笨拙地幫她擦了擦眼淚:“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太蠢了。”
鳳儀聽他說自己“蠢”,又難過又心酸。勉強笑了笑:“我們在哪兒?”
“火車上?!?/p>
“去哪兒?”
“上海?!?/p>
“那外公怎么辦?”鳳儀脫口而出,說完之后,她愣住了。突然之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汪靜生已經(jīng)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能相見了!她猛地撲進楊練懷里,失聲痛哭起來。周圍的乘客不明所以地打量著他們,楊練輕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火車慢悠悠地朝前行駛,外公死了,家也沒了,自己將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鳳儀心中無比哀痛,只能無助地抽泣。但有些東西正在她的心中生成,也許是從小的教育,也許是火車平緩溫柔的節(jié)奏,她逐漸平息下去,沉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