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神父說要教我學西洋畫,”鳳儀問:“你說爸爸會同意嗎?”
“會?!?/p>
“那我每天放學以后都要學畫了,你要等我嘛。”
李威勉強笑了笑:“好,我等你。”
兩個人回到邵府,邵元任已經(jīng)在家了。鳳儀又驚又喜,邵元任常常深夜才能歸家,偶爾早點,也都是晚飯左右,從來沒有這么早過。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訴邵元任學畫的事情,但邵元任把李威叫進書房,吩咐眾人不可打擾。鳳儀只好耐住性子,一直等到天黑,她肚子咕咕叫了幾遍,李威才從書房里走出來。他沒有像往日那樣留下吃飯,而是回家了。
鳳儀纏住邵元任,再不給他一點空檔,她一口氣把什么教堂、玻璃、神父、油畫之類全倒了出來。邵元任見她神采飛揚,眉眼里全是快樂,不禁想,她要永遠不長大有多好,她就會永遠快樂??伤@個樣子,我要怎么教她呢?是告訴她世界總有另外的一面,還是更好地保護她,讓她保持天真與熱情。他望著她的笑臉,不覺臉上也露出一絲微笑,算了,他想,她畢竟是個女孩,只要將來嫁個好夫婿便成了,無需了解人世滄桑。
“爸爸,你有沒有聽嘛,”鳳儀嘟起了嘴:“怎么今天你們都心不在焉的!”
“嗯,”邵元任眉頭一皺:“李威叔叔怎么了?”
“他沒精打彩的,下午我說讓他多等會兒,他還不高興,說有要緊的事情辦?!?/p>
“他要出去一些天,”邵元任道:“明天我讓別人來接你。”
“他去哪兒?”
“外地?!?/p>
“很遠嗎?”
“有點,”邵元任笑了笑道:“你不是想拜師嗎,明天我親自來接你,見見你的師父,再給你買些學習用具,好不好?”
“這么說你同意了!”鳳儀不由歡呼一聲,又趕緊道謝:“謝謝爸爸?!?。邵元任又細問了神父如何說的,如何提出讓她學畫等關(guān)節(jié),覺得并無大礙,便讓阿金服侍她休息。等鳳儀上了樓,他回到書房,命小衛(wèi)送來一壺開水,獨自坐在茶桌旁,一邊慢慢地沖泡,一邊在心中籌劃計較。
他團結(jié)廣東、湖南兩大同鄉(xiāng)會,興辦了德昌堂。目前德昌堂不僅慈善基金雄厚,而且組建了救火隊。救火隊員由兩百個精干的年輕人組成,他們大部分來自湖南和廣東,也有部分來自上海和江蘇。他們主要工作是負責南市地區(qū)的消防工作,給城外或城內(nèi)的災(zāi)民發(fā)放糧食,收殮客死上海又無人埋葬的尸體,并埋入義冢。邵元任從楊練介紹的武師中,精挑了幾員良將,由他們管理救火隊,經(jīng)過兩個月的考察,又從救火隊選出一批強干可靠的隊員,學習槍擊和武術(shù)。
只要假以時日,這支部隊就是他在上海最大的勢力和籌碼。不管是同盟會,還是光復(fù)會,想要得到上海,總得爭取一下他的勢力?,F(xiàn)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救火隊通過南方關(guān)系聯(lián)絡(luò)到一批軍火,但如何把這批軍火從廣東運抵上海,再運進德昌堂,就成了一件頭痛的事情。
此時的上海,軍火已是各路人等急需之物,莫說各路黑幫盯死了他,就連各種名義成立的組織、商會,都大起覬覦之心。他連日以來,一面大張旗鼓地整隊伍、找人手,一面在外面放出消息,說李威要帶人去廣東運“貨”。另一方面,他請楊練在廣州暗度陳倉,將真正的軍火裝在運家具的船中,只等李威到了南方后,在假軍火的包裝之上再鋪一層槍支彈藥,以掩人耳目。待李威從廣東浩浩蕩蕩的出發(fā)之后,楊練再帶人另擇水路,悄悄地北上。
這招明修棧道之計,雖可保軍火大半安全,卻難保李威等人的性命。邵元任素知李威野心勃勃,一心要出人投頭,這等建功立業(yè)的好機會,他肯定愿去,但未必不會貪生怕死。邵元任遂在南市為李威買了套房,又將李威母親從蘇州鄉(xiāng)下接來,另請了個小丫鬟,在那里日夜照顧老人,又許諾他未來種種好處。李威心下也很清楚,他若去,不僅能為自己博個將來,就算他死了,邵元任也會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他若不去,他和老娘恐怕就要在黃浦江里喂魚了。
邵元任從滾燙的茶壺中倒出一杯茶,先將茶水注入聞香杯,略略一聞,便將小茶碗扣在聞香杯之上,雙手輕輕一翻,便將茶水又扣入小茶碗中。他一手端,輕輕一吸,便將茶水吸入了肚中。叮鈴鈴,旁邊書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沒有接,電話斷了,須臾又響,反復(fù)三遍。邵元任輕輕放下茶碗,吐出一口氣。這是碼頭暗探發(fā)來的信號,李威已經(jīng)上路了。
就在李威出發(fā)后的第二天,上海舉行了萬人剪辮大會,當場有四千人剪去了象征皇權(quán)的長辮。革命呼聲日益高漲,除了徜徉在書齋與畫室里的鳳儀,人人都感到,一場無法抵擋的風暴正在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