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妮的到來不僅給我們帶來感官的享受,更帶來了一場精神上的盛宴。由頭是由孫小波的模仿秀開始的。孫小波的老板主管文教衛(wèi)生,這小子由于經(jīng)常與藝術家們鬼混,學了不少絕活,再加上他天生是個活寶,席間不停地模仿當下流行的幾大笑星抖包袱,眾人嬉笑之余,貝妮提出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你們知道電視上的模仿秀為什么受歡迎嗎?”馬杰的夢想是成為英雄,他做夢都在模仿英雄,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說:“因為人生就是一場模仿秀?!闭f完故意瞥了我一眼,臉上掠過得意的神色,那神情仿佛我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面鏡子?!榜R杰的回答很有道理?!必惸葺笭栆恍φf,樣子宛如嬌艷欲滴的玫瑰,“中國人一生下來,父母就為他們定好了目標,就是望子成龍,大部分人認為‘成龍’就是做自己,就是人生的終極追求,于是人們?yōu)榱恕升垺悴粩嗟貫樗俗骷抟?,他人再為另一些他人作嫁衣,忙來忙去,‘龍’沒做成,卻迷失了自己,殊不知生命中最重要的問題是一個人一生能否做自己,而不是‘成龍’?!必惸莸挠^點讓我的思緒變成了一片沙漠,我艱難地在沙海中跋涉,被熾熱的陽光曬得焦渴難耐,卻看不見一絲綠色。但郭鶴年的感覺似乎與我截然相反,因為他的目光中涌動著不安分的光芒,他跟隨廖天北多年,我深知他深受廖天北思想的影響,果然,他語出驚人地說:“其實生活中絕大部分人都是模特,是有血有肉的假人?!彼枷氲膹埩Ψ路鹱尶諝猱a(chǎn)生了悸動,每個人的內(nèi)心似乎都受到了激蕩,我不失時機地說:“你們別忘了,上帝取了一塊泥土,向它吹了口氣,便創(chuàng)造了亞當,亞當是第一個有生命的假人。按照《圣經(jīng)》的說法,亞當是人類的先祖?!蔽业脑捤坪醮掏戳藢O小波的神經(jīng),話音剛落,他就發(fā)出了便秘似的嗤笑,眼神犀利地看著我說:“亞當算什么先祖,不過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個偶像,西方人是亞當?shù)膫魅?,而中國人并不認同亞當,我們是龍的傳人?!瘪R杰是個性情中人,或許是職業(yè)的緣故,幾杯酒下肚,他周身的空氣都會噼啪作響,此時他側(cè)著腦袋用審視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著孫小波,嘴角帶著一抹微笑反駁道:“小波,別忘了你兒子和我兒子都是吃肯德基、比薩餅長大的,你看看街上的女孩子還有幾個是黑頭發(fā),圣誕節(jié)都快變成情人節(jié)了?!瘪R杰的觀點明明和貝妮截然不同,但他就像特意為貝妮做注腳似的,這讓我心里酸溜溜的,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頭搶不上槽的蠢豬。當然貝妮并未察覺我的情緒,但是她一句“阿杰觀察得還挺細”,讓我有一種如鯁在喉的難耐。她微笑著說:“你們男人不喜歡逛街,不過我們女人最大的愛好就是逛街,商店櫥窗里的模特都是按西方人的臉制作的,有的模特甚至是一張模糊的臉,只有一個隆起的鼻子,但那鼻子絕不是東方人的。還有各種化妝品、服裝廣告基本都是好萊塢明星。我認識美術學院的一位教授,他是著名畫家,據(jù)說中國有十萬人在仿他的畫,他的畫每幅都在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在北京一個著名的藝術品拍賣會上,他的一幅畫起拍價就超過了千萬,他聽說后立即趕到了拍賣會現(xiàn)場,因為那幅畫是假的,是別人仿的,為了對收藏者負責,他當場指認那幅畫是假的,結(jié)果被當做瘋子給轟了出去。你們說好笑不好笑?”貝妮的話讓我有一種戴著面具的感覺,好像在座的每一位的臉都是假的,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似乎想試探一下自己的臉上是否有一層薄如蟬翼的隔膜,我一邊摸著臉一邊慨嘆道:“這可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呀!”孫小波由于經(jīng)常模仿笑星,臉上時常流露出某個笑星的神情,我斷定他已經(jīng)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一張臉,果然他一雙小眼睛閃動著賊頭賊腦的目光,模仿著某個笑星半男不女的聲音,嬉笑著說:“我也有個打眼的故事。我有幸參加過一次電視臺舉辦的鑒寶節(jié)目,瓷器組專家對一個青花瓶大為贊賞,認定是元青花。搞古玩的都知道,元青花少之又少,非常珍貴,觀眾席上有一位年過七十的老爺子發(fā)言說,你們弄錯了,這個元青花是件仿品,并講了自己的幾點理由,專家組的幾位專家不以為然,還譏笑老者是不是上了年紀眼花了,老者一氣之下走上臺去二話沒說拿起青花瓶就摔在了地上,全場都被驚得目瞪口呆,老者卻從容地撿起一塊瓷片遞給專家說,你們瞧好了,這是老朽的名號,這個瓶子就是在下仿的。羞得那些專家無地自容?!瘪R杰由于貪杯,情緒頗為高漲,說話的聲音與空氣碰撞時仿佛產(chǎn)生了電火花,他如饑似渴地喝了一大口酒,喘著粗氣說:“就拿東州的城市建設來說吧,越來越像西方的城市,草坪是引進的外國草,雕塑是抽象派的,建筑是土不土洋不洋的高樓大廈,連路燈都是歐式的。還別說,就大秧歌是東州的本土文化,可是大街小巷沒有不罵秧歌節(jié)的,都認為有損東州形象。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東州人不再想當東州人了,他們想做他人?!币惶岬窖砀韫?jié),我和郭鶴年不約而同地敬了貝妮,放下酒杯后,郭鶴年長嘆了一聲,很顯然,馬杰的話讓他頗為感慨,然而郭鶴年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此外露自己的情緒頗為反常,我正低頭思忖之際,他竟然對我說出了一番更為反常的話:“商政,當著幾位好朋友的面,我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可能覺得我這幾天情緒不太對勁,以為我對你有看法,其實你小看兄弟了。我跟廖市長的年頭也不短了,從他當副省長時我就給他當秘書,深知他的夢想就是實現(xiàn)自我,但是在官場,自我就是烏托邦,我甚至懷疑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成為自己的人是否存在。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聲音、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夢想,怎么可能做自己?我們只是些為他人作嫁衣的人,還是實實在在地活著為好。我算看透了,即使我們當了這個長,那個長,也擺脫不了提線木偶的命運,我們擺脫不了,廖市長同樣擺脫不了。既然我們在官場做不了自己,還不如到商海里闖一闖,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一個新人生?!睂O小波腦子活,他一下子就聽出了弦外之音,連忙插嘴問:“鶴年,聽你這口氣你是有想法了?”我的神經(jīng)頓時繃緊了,因為郭鶴年的命運和我的命運息息相關,我盡量用優(yōu)雅掩飾著內(nèi)心的緊張,眼神中卻流露出一觸即發(fā)的警惕。郭鶴年淡然一笑說:“不是我有想法了,而是我遇上了一個大機遇。今天上午廖市長會見泰國大洋集團董事局主席柴康林,兩個人定下了一件事。大洋集團要在東州市挑選二十一名正處級干部充實到他們在中國的分公司做總經(jīng)理助理,這是他們實施的本土化戰(zhàn)略,其根本用意在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培養(yǎng)鍛煉后,替換掉高新聘請的外籍總經(jīng)理。當然廖市長的用意是為東州培養(yǎng)一批外向型干部,因此定了三年的時間,三年后,這批人愿意留在大洋就留,不愿意留還可以回東州,組織部重新安排職位。我決定了,絕不放過這次機遇?!睂O小波聽罷,臉上頓時露出驚嘆、羨慕、渴望,甚至嫉妒的神情,我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孫小波唉聲嘆氣地說:“太可惜了,我只是副處級,不然我也不放過這次機遇。不過,商政,你可以試一試?!瘪R杰瞥了我一眼,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稱不上敵意的懷疑,仿佛他是我創(chuàng)造出的一只“眼”,懸在我頭頂上,目的就是懷疑我。接下來他說的話恰恰是另一個我想說的?!澳銈兪遣皇钳偭耍俊彼唤獾卣f,“你們都是市長身邊的紅人,前途無量,干嗎要放棄大好前程呢?”我感覺貝妮宛如一面會移動的梳妝鏡,將每個人的心事都映照出來,不僅我從鏡子里驚訝地看到了自己,仿佛在座的每一位在她面前都露出了真面目。她看了一眼郭鶴年,嫵媚地笑了笑說:“這就叫人各有志,看來鶴年是受廖市長影響也想做自己呀,只不過覺得連廖市長都做不了自己,何況自己是個小秘書,于是想另辟蹊徑,到商海里闖一闖,我說得對不對?”郭鶴年宛如一架突然被奏響的鋼琴,臉上掛著覓到知音的快感,心底流出激蕩悅耳的共鳴。他心悅誠服地說:“貝妮可真是花神轉(zhuǎn)世,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瘪R杰的臉在貝妮潔白無瑕的脖子的輝映下,掛著詭譎的微笑,他開玩笑地說:“鶴年,你可別夸她了,什么花神轉(zhuǎn)世,我看是狐貍精下凡!”一句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