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跑了過來,把手伸到我眼前,在她的手掌心里,躺著許多顆鮮紅的像豆子那樣大小的果子。原來她剛才在山溝里跳上跳下,就是為了摘這些小果子來請我吃的。
我吃了,有點甜,像是放久了的軟蘋果的味道。我向她微笑點頭,她把手里的都給了我,又去另外一邊的樹叢中翻尋。
這個時候,山坡下有人在向我們揮手,叫我下去。也有人騎著馬從家那邊過來,再細看,更遠處來時的山路上,有吉普車揚起的灰沙。大概又有新的客人到了,還是乖乖地回家去吧。
重新坐回屋子里去,再開始敬茶,再開始敬酒,又是熱熱鬧鬧的一屋子人。然后,我注意到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就站在門邊悄悄對我微笑,這不是剛才那一只小鹿嗎?
我站起來,把她帶到我身邊,問我的堂哥:
“這是誰家的孩子?這么可愛!”
我的老堂哥呵呵地笑了起來,他說:
“這是我們自己家的孩子??!她是你的親侄孫女,你是她的姑奶奶??!”
原來,她是我的侄孫女,是我第三個侄子的大女兒,蒙文名字叫做薩如拉,就是光耀和明亮的意思。
薩如拉,這個名字果然照亮了我的心,我不禁把孩子摟進我的懷里。薩如拉,原來我們是一家人!
一直要到了這一刻,我才踏踏實實地有了回家的感覺。家,不只是屋子外面那一大塊遼闊的草原,還要有屋子里面忙進忙出的親人,更要有我懷里這個嬌憨可人的小女孩,將來會一天一天慢慢長大起來的小女孩:要有了這一切,我夢里的家才終于落到真實的生活層面上來,有了光,有了熱,有了色彩,有了生命,也終于和我有了溫暖和甜美的關(guān)聯(lián)。
這種快樂持續(xù)了很久一段時間。但是,到了傍晚,當(dāng)我跟著親人,從山的那邊探看了故居回來之后,情緒卻怎么樣也提不起來了。吃過了晚飯,我向尼瑪說,我只想去草原上走走,希望大家能夠了解,讓我單獨一個人去走一走。
尼瑪幫我轉(zhuǎn)達了,果然他們都能體諒,沒有人再來與我同行,只是囑咐我天黑前一定要回來,省得大家惦念。
雖說已是晚飯之后的時刻,太陽還在天上斜斜地掛著,草原還很亮,我說我只是在附近走走,不會走遠的。
我這次是選擇了家門的正前方。大概這是一條通往外間常走的路,雖說依舊是草地,可是馬車和吉普車的輪子已經(jīng)在草上壓出了許多道痕跡,順著這些痕跡,我信步往前走去。
我依舊是走在自己的夢土上。但是,幾個鐘頭之前的,那種亢奮與悲欣交集的感覺好像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傍晚的風(fēng)帶有寒意,此刻,我的心仿佛在一片空茫茫的霧里。說不上來是郁悶還是悲傷,我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夕陽正一寸一寸地在我背后墜落,除了眼前的丘陵還反映著金紅色的余光之外,猛然轉(zhuǎn)身回頭望去,西面的山丘都已經(jīng)沉到暗影里去了。黑色剪影般的棱線上,整片天空是一大塊藍中透著青綠的土耳其玉。
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暮色中向我奔跑過來,是薩如拉,從家里又跟著我走過來了。我站定等她,忽然想到了幾個蒙文單字,是我小時候聽過也說過的。于是,等她到我跟前,我就低頭問她:
“欺,洗赫日,以得諾?”
漢文的意思就是:
“你,糖果,吃了?”
因為在晚飯之后,我給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一人一包糖,她這么快就跟著我過來,不知道嘗了沒有?
薩如拉笑了,把小手伸到我的手中,讓我牽著她,然后很爽快地回答:
“以特拉!”
我也懂這個字,就是:
“吃過啦!”
我不禁哈哈大笑,把她抱了起來,飛快地轉(zhuǎn)了一圈再放下。我終于和我的侄孫女用蒙古話交談過了,事情好像并沒有那樣絕望嘛!
跋涉了一天,我真有點累了,就和薩如拉一起,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面向著不遠處的村落。整個村子都在越來越深的暮靄里,每一扇窗內(nèi)都有人點起了燭火,天色越暗,那小小的燭火就變得越來越亮,遠遠地向我們閃耀著。
又有一個小朋友順著大路向我們跑過來,薩如拉眼尖,叫了一聲:
“通戈拉格?!?/p>
是她的妹妹。通戈拉格就是“清澈”的意思,和薩如拉只差了一歲。聽堂哥說這個小家伙很愛唱歌,所以,當(dāng)她跑近我們的時候,我也叫她坐到石頭上來,靠在我身邊,然后,我用蒙古話說:
“欺,多勒?!?/p>
多勒就是漢文里的“唱歌”,我剛剛才在晚飯桌上學(xué)會的一個單字,現(xiàn)在就用上了。
通戈拉格馬上張開了小嘴,細聲細氣地唱起歌謠來。我一句也聽不懂,不過,孩子的歌聲本身就是天籟,一樣能令人覺得快樂,并且為它的單純和美麗而屏息。
薩如拉靠在我的另一邊,也跟著唱了起來。兩只小黃鸝鳥唱到高音的地方幾乎是金屬一樣的聲音輕輕在草原上回蕩,好像也在把我心中的暗影一點一點地往旁邊推開。
這世界好像真的并沒有那樣絕望。
薩如拉,我明亮的光。
通戈拉格,我清澈的盼望。
我該怎么樣向你們道謝呢?多少年來的憾痛,沒有辦法讓自己生在這塊草原上、長在這塊草原上的憾痛,似乎都在你們的歌聲里得到了撫慰。多少年來,心中最深處的煎熬與渴求只能在黑夜的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那個穿著紅衣服在草原上奔跑的小女孩,原來應(yīng)該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夢境,如今卻溫暖而又甜蜜地緊靠在我身邊,還帶著一個更溫暖更幼小的妹妹。
天色終于轉(zhuǎn)成暗藍,我牽起兩個孩子的小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還要要求什么呢?土地還在,親人還在,幼小的孩子們在這塊土地上還會一天一天地慢慢長大,我們此刻無法實現(xiàn)的許多夢境,也許在將來會以不同的方式由他們實現(xiàn)也說不一定。
我得承認(rèn),這個世界雖然并沒有我們盼望的那么好,可也真的并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