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蒙向議事會遞的報告書上只有一句話：“婦人乃母豹也?！?/p>

眾人不解，不知他說的是所有婦人乃母豹還是單指繼家媳婦一個？再問張蒙就無話可說只喝酒。大家說他準(zhǔn)是被豹子嚇破了膽，可見繼家媳婦真是豹。自治會的人主張把蓮英抓來示眾，但當(dāng)?shù)毓倮粽f無證據(jù)，不能平白無故指婦為豹。自治會的人說要想法使她顯原形，有人出主意，請陸地的和尚來念經(jīng)。

大島島長也姓繼，聽了這話，很為本家子擔(dān)心。忙派人把消息傳給繼合，還出主意說，趁和尚還沒到，趕快叫蓮英跟約翰懺悔，聽說約翰通的那個神是極得乎老祖宗要找的那位，那個神定能保蓮英不受和尚所制。

繼合從生下來就見奇事，可遇事就“合”眼。這會兒又不愿多想，只叫人請來約翰就是了。約翰自從到了大島，學(xué)了俚語加漢文，能和當(dāng)?shù)厝撕a一氣了。他常從人們口中聽說繼合的事，只恨沒機會跟繼合交朋友，現(xiàn)在居然被繼合請進(jìn)家來，真像是走進(jìn)了傳說一樣，進(jìn)了繼宅就不知道置身于真假；而繼合從小路過約翰的簡陋教堂，都只把他當(dāng)作島上的怪物來看，現(xiàn)在聽島上人都說老祖宗原來要找的就是那個釘在十字架上的瘦子，也重新看瘦子派來的約翰，仿佛看到約翰是從一個傳說中走出來，真假不可信。他倆就這么恍惚著在繼合家見面，一個覺得走進(jìn)了神話，一個覺得神話在向他走近，兩人都無話可說，只是寒暄，約翰說“打擾先生”，繼合說“煩基督受累”，說完繼合作揖回避。

坐在藤椅上聽門外的怪鳥叫，約翰等著女豹子躥出來，等來等去，不見豹子，卻被花香熏得昏昏欲睡，正微微合上眼，打了個盹兒，再睜眼，就見一個女人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約翰忙攏神，起身問好。那女人也還禮。兩人互道姓名，約翰看了看女人，正與那一雙灰眼對視，身上打了個寒噤，耳根兒一熱，聽女人說：“今兒個既是見到大家都說的上帝，我想我該報真名真姓吧？我叫希撒瑪。”

約翰問：“夫人不是叫蓮英么？”蓮英說：“那是上島后丈夫給起的漢名兒，我生下來就是希撒瑪，如今我自個兒叫我自個兒希撒瑪?！鄙徲㈤_始講女人寨，講著講著就干脆說起山里土話，也不問約翰是否能懂。約翰愈是半懂不懂，愈是心醉神迷，恨不得跟她上女人寨去。本以為大島原始得夠格兒，合乎殉教理想，但跟女人寨比，大島只顯得平庸俗氣。約翰登時覺得他是在聽女神說話，要不是因為她已成婚，他一定會跪倒在這女神腳下。他邊聽她說，邊忍不住想去吻她的手，邊求上帝寬恕。

路過正房的女傭走到窗根下往屋里偷看一眼，只見約翰正往自己身上劃十字呢。蓮英大聲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眼睛放銀光。女傭嚇壞了，逃出庭院，見人就說：“不好了不好了，再懺悔下去，夫人就要變豹子吃那個耶穌了！”

四鄰不安，都跑來聚在繼家門外看，一會兒，只見繼合送約翰出門，約翰四肢完整，沒有被豹子吃過的樣兒。大家又轉(zhuǎn)頭怨女傭多作怪，說關(guān)于蓮英是豹子的事八成兒都是女傭編出來的?？傻诙煊腥苏f見到蓮英深夜進(jìn)山；第三天又有人說聽見繼家后花園里有野獸喘氣聲；后來有人白天扒墻頭兒看見蓮英在花園里像野獸似的滾來跳去，劈磚碎瓦；又有人說看見她坐在田埂上瞪著太陽不動可見她長的不是人眼。故事愈傳愈邪乎，說是約翰自從見了蓮英就發(fā)高燒，滿嘴用洋文說胡話，不斷地重復(fù)：“希撒瑪。”大家都議論：豹子不分上帝還是漢人，繼合媳婦把約翰和張蒙的腦仁子都吃了，所以張蒙成了醉鬼，約翰管上帝叫“希撒瑪”。說不定上帝也是豹子。

一時島上亂了，有些年輕人組織了個“天路之隊”鬧著要返祖尋根，說老祖宗當(dāng)初找神，現(xiàn)在連神見了蓮英都發(fā)燒，可見蓮英是神母。少年們要來朝拜蓮英，連繼合這回也連忙把門關(guān)了不見客?！疤炻分牎边@么一鬧，更讓自治會的人著急，他們急著要搬和尚念經(jīng)，好叫蓮英顯原形示眾。和尚快到的時候，香囊道士先到了繼家，說道士斗和尚的日子到了。香囊道士拿出一把草藥，煮成水，要蓮英喝了。蓮英喝過后，立即昏睡不醒。和尚坐在繼家門外點起火念了三天經(jīng)，蓮英也睡了三天，第四天時，和尚自己也睡了，一直睡到第五天早上，醒來見眾人都圍著他看，才想起請他來的人只付了三天酬金，而自己卻念了五天，又沒見念出什么豹子來，丟人又吃虧。忙收了家伙起身，回大陸上去。

和尚走后，大家都稱香囊道士道法高深。蓮英蘇醒后，灰眼柔暗，不再冒銀光了。她從此變得行動緩慢，有了婦人氣。連繼合也說：“愛妻蠻氣頓消，可與西施比美了?！毕隳业朗康靡獾卣f，那草藥叫“女貞湯”，專殺婦人陰烈之氣，乃太上老君秘方，如今世上很少有人會用。他對繼合說：“你若要保妻，就得讓她時常服用此湯藥。子午時生陰陽，固此子時午時各一劑湯藥下去，當(dāng)可即時殺那新生之烈氣。這藥可滅她虎豹之心，軟其尖牙利爪，散其眼中兇光，抽其丹田壯氣，造出個淑女佳人來，保你夫妻和睦，家境平安?！?/p>

繼合心想：“我們夫妻從來和睦，都是庸人作亂，人心不如鬼怪?！钡麤]說出來，“合”上嘴，對香囊道士點頭稱是。

從此，蓮英一日兩次服“女貞湯”，漸漸成癮，不服就頭昏眼花，服完昏睡不止。而繼合只好一心指望兒子繼成將來能有鬼神之功，因此把作詩書文章的本事盡力傳授，到了繼成十六歲時，繼合問兒子要做什么，繼成眨著大灰眼睛說：“開小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