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艷：這么一大家子人，真夠難拉扯的。

蓮英：多虧大兒子繼成沒什么大才能，倒會做買賣。

嬌艷：實惠是實在的。

蓮英：我媽當(dāng)年說得對，繼合到底是漢人樣兒，不能例外，所以他也勸我喝女貞湯，哪怕我喝了湯連跟他親熱的勁兒都沒了。人說他不凡，可他太在乎凡人要的那種臉面，太在乎生“貴人”的事，哪兒有什么不凡之處？

嬌艷：鬧了半天，你們家子孫滿堂文武雙全都占了，還是有福氣。比我這孤鬼強！張家的人都死絕了么？

蓮英：張家有個孫子叫張更，跟繼天、書開一般兒大，從小就跟他們一個學(xué)堂讀書，又一起去內(nèi)地中學(xué)，現(xiàn)在又一起報了軍校。繼天說張更想跟他們交朋友又想跟他們比高低，是另一派的學(xué)生頭兒，跟他們較上勁了。

嬌艷：這可糟了，看來張家跟繼家真沒完了。趕明兒再從軍校出來鬧起戰(zhàn)爭來，我看繼合那一眼的罪過就更大了。

蓮英：不為那一眼，也可能為了誰在街上絆了誰一跟頭就能打起戰(zhàn)爭來呢。我們在寨子時常要跟別的寨子拼殺，細(xì)想起來都是為了什么呢？可能就是為了一塊紅薯！人要結(jié)仇，怎么都能結(jié)上。我老以為就是我們山寨人愛結(jié)仇，想不開，結(jié)果走到哪兒都一樣，多大的學(xué)問都一樣。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人拼殺起來不用拳腳刀劍，干脆用槍用炮了，連真功夫都沒有。

嬌艷：你沒把功夫給孩子們傳點兒下去？

蓮英：我那功夫是在深山里跟野獸學(xué)來的。所以人說我們是獸，也沒錯兒。練這功，需要耐性，得讓那獸進到身子里來，才能得功。如今的人靜不下心來，想的事太多，不容易得獸功，比如說我，從小跟豹子一起滾打，發(fā)功的時候常不知自己是人是豹，常常忘了我是人。獸性進了人身體，人就變成了獸?？色F哪兒想那么多事呢？要變成獸，想什么都得用獸腦子想，一招一式都是從獸那兒變出來的，如今的孩子們哪兒有那心思奇想？繼天、書開將來用槍用炮了，書風(fēng)覺得少林更有來頭兒，書主也不過是翩翩少年。

嬌艷：可惜，竟沒有一個是豹子傳人。

蓮英：我可不希望他們像我，他們能好好讀書就謝謝祖宗了。我是最無用的人。

嬌艷：我倒一直羨慕姐姐，你是有真性情的人。

蓮英：我還不是落個喝女貞湯？人活一世要平凡些才有大福，太出風(fēng)頭長久不了。我活了一輩子才明白，別活得太使勁兒。繼合小時候招來豬龜還不消停了，現(xiàn)在還想讓后代出什么“貴人”，太過頭兒了，不定要惹出什么事來呢。將來我要是走了，你常來照看他一下吧。

嬌艷：我來和你來有什么不同？死后再來走動也不難。

蓮英：可我想先過?；靥思?，看看我媽，然后就進京城。將來再投胎，要投成個讀書人。

嬌艷：你要不要和我去周游世界？還可以共享一個男人。

蓮英：分男人的事我再也不干了。不過到底咱倆姐妹一場，等我走了，你來陪繼合幾年吧，免得他悶。我是不再回來了。

嬌艷：你放心，到他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來幫他，到底我還跟他有那一眼之情。

蓮英：了了這段情，你也該來內(nèi)地，咱們還會再見。

嬌艷：一言為定。

蓮英想拉嬌艷的手，往起一坐，撲了空，再看，眼前什么人都沒有，再細(xì)看，卻是她媽坐在面前，忍不住沖著媽大哭。

蓮英是深冬時死的，島上下了從未有過的大雪。

葬禮時，所有的繼家兒孫都趕回來了。繼合沒請任何吹鼓手，他頭一回沒“合”著眼辦事，堅決反對按習(xí)俗送喪，因為蓮英是讓習(xí)俗給害死的。為反習(xí)俗，他請來約翰，讓約翰拿著《 圣經(jīng) 》說誰都聽不懂的話，作為對島上習(xí)俗的反抗。繼合反正不懂約翰的那個神，也不懂約翰念的經(jīng)，對他來說約翰的那個神好在沒多管過閑事。蓮英活著的時候被習(xí)俗鬧得終日服毒，她死了如果還得聽那些給世人都統(tǒng)一吹的俗調(diào)兒，靈魂定不安寧。再說，蓮英那次見過約翰后，高興了幾天，直到香囊道士送來女貞湯。后來蓮英說，她跟約翰說的是山里話，約翰肯定不懂，可她從來沒見過一個能那么耐心聽她說話的人，連繼合也沒那么耐心聽她說過，所以蓮英說約翰肯定是神。繼合由此斷出，聽不懂對方的話，就容易被對方的話感動，也容易被自己能跟聽不懂話的人說話而感動，可見聽不懂的對話才是靈魂的對話，所以約翰最懂蓮英；所以由他給蓮英念那些沒人懂的經(jīng)文就最能安蓮英的魂。繼家就這么舉行了個安靜又不合規(guī)矩的葬禮，可幾乎全大島的人都來了。葬禮上沒吹沒打，沒酒沒肉，人們開頭兒只聽見約翰咕嚕咕嚕不住地說，看著雪花兒不住地飄，蓮英墓碑上的字“繼氏希撒瑪蓮英之墓”很快就蓋滿了雪，后來好不容易約翰停了，人們才有了機會放聲大哭。

往墳里撒土?xí)r，約翰把一個十字架放在棺材上，繼合看了不解其意，又不好問，他覺著老婆不會喜歡那個十字架。但他從約翰這個舉動上又悟出個道理來：看來約翰那個神也不是真的不愛管閑事，他之所以在島上不生事，不過是因為他語言不通，要是他能說上話，鬼知道他能說出什么來。再說要是他真不愛管閑事，也不會大老遠(yuǎn)從海那邊兒漂到這邊兒來，還要往人家墳里放他的十字架。他所以請約翰念經(jīng)，不過是為了蓮英死后不用聽日常聽到的胡說，可并無意讓蓮英死后陪著個不認(rèn)識的十字架睡覺。他想跳下墳去把那個十字架撿出來，可又覺得不雅?；丶液笠恢彪鯌?yīng)。

葬禮的第二天深夜，有幾個被官府收買的盜墓人去蓮英墓地上把墳打開了，撬開棺材，大吃一驚，又忙蓋上。

馬上，島上傳出故事來：官家怕蓮英是豹子，怕了幾十年，她死后想偷尸驗證，然后焚尸除后患。結(jié)果盜墓人什么都沒找到，棺材里并沒尸首。盜墓人只撿回來一個十字架。

人們說：蓮英死后得了耶穌的保護變成豹子漂洋過?；氐缴嚼锶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