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敏輕聲斥道：“又亂說，你這張嘴，啥時能說點好聽的。”新荷報以笑聲，然后言歸正傳，跟她說起了正事。

瞿家的兩兄弟又吵架了，是為老房子。

瞿家的老房子是瞿書楊太爺手上置下的，瞿書楊太爺曾是清朝大員，官做到一品，告老還鄉(xiāng)時皇上恩賜，賞了銀兩，在江東省城金江建下了一座花園?；▓@是仿著京城恭王府修建的，氣派不說，還頗具人文價值。歲月滄桑，世事變遷，當(dāng)年的瞿家花園早已失盡繁華，只留下一角，這一角還是文革后瞿書楊的父親四處上訪，從政府手里討要回來的。蘇曉敏剛嫁到瞿家時，老房子還能住人，她記得一共有十二間，外帶一個長廊，長廊盡頭向西北延伸處，是一梅林。這梅林原本是瞿府的后花園，后來幾經(jīng)浩劫，早已敗落得不成樣子。不過這些年，瞿家弟兄還為梅林的產(chǎn)權(quán)四處奔波。說瞿家弟兄，其實主要還是瞿書楊，弟弟書槐對這些事不怎么上心，他知道爭不回來，索性不爭，也勸哥哥不要爭，省點時間干別的事。瞿書楊偏是中了魔，父親死后，他就義不容辭將上訪的重擔(dān)接到了自己肩上，這些年，為梅林還有老房子，瞿書楊沒少找過政府，誰勸也不聽。去年，不知受誰蠱惑，竟然異想天開要將瞿家花園還有梅林申報文化遺產(chǎn)，還煞有介事準(zhǔn)備了一大堆材料。抱著這些材料，他天天跑申報部門，一年過去了，事件毫無進展，不但主管部門不理睬，就連曾經(jīng)對瞿家花園動過心的幾位民間人士，也漸漸失去信心。年前，瞿書楊找到城建部門工作的瞿書槐，讓弟弟從城建這個口再爭取一下。瞿書槐在城建部門負責(zé)拆遷，瞿家花園又在拆遷范圍內(nèi)，他已向有關(guān)部門表態(tài)，決不做釘子戶，一定配合市上的拆遷行動。至于補償，他答應(yīng)跟哥哥碰過頭后再給有關(guān)部門一個答復(fù)。誰知他剛把補償兩個字提出來，就遭瞿書楊一頓臭罵，說他是敗家子，內(nèi)奸。還罵他吃里扒外，為了求官，竟連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子也不要了。

瞿書槐性格比較內(nèi)秀，也沒讀下瞿書楊那么多書，嘴巴自然沒瞿書楊會說。瞿書楊罵急了，他就一句：“不拆咋辦，四周都拆光了，就留下那十二間房，誰??？”瞿書楊罵他糊涂，說這不是十二間房的問題，這關(guān)系到物權(quán)，物權(quán)你懂么，他反問瞿書楊，不等瞿書楊回答，他又道，物權(quán)之外，還關(guān)系到瞿家的文化。

“聽聽，他頓不頓就拿瞿家文化教訓(xùn)人，我說嫂嫂，你們家這口子是不是讓文化給弄傻了，真不知道，這個瞿家文化是誰傳給他的，他又想把它傳給誰？”新荷把事情說完，附帶著又把瞿書楊罵了一頓。蘇曉敏苦笑一聲：“我家這個死人，你又不是不知，我也拿他沒辦法?！?/p>

“嫂嫂，你得想個辦法啊，再這樣下去，我讓這一對寶貝折騰死了?！毙潞砂胧潜г拱胧峭嫘Φ卣f。

“能有什么辦法，他要鬧，誰也攔不住。”蘇曉敏這樣說著，心里，卻在替丈夫煩惱上了。結(jié)婚這么些年，她最悚的，就是丈夫的愚頑。這人要是犯起倔來，九頭牛都拉不回。她嘆了一聲，道：“你跟書槐說說，讓他跟城建部門多做做工作，這事能了還是及早了了吧?！?/p>

“你還說呢，我家這個死人，讓他哥哥一鬧，索性甩手不管了。”新荷無不懊惱地說。

“婆婆呢，婆婆什么意見？”蘇曉敏問。

“她讓你拿主意?！?/p>

其實不用問蘇曉敏也知道，家里只要遇上事，婆婆一準(zhǔn)會把矛盾交給她，信任也好，難為她也好，這么多年，老瞿家的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新荷雖說也是個有主心骨的女人，但在所謂的大事上，從來不擅拿什么主意，她信賴蘇曉敏信賴慣了。

蘇曉敏只好說：“你先撐一撐，等我回來再商量吧?！?/p>

話說這兒，本來該掛機了，蘇曉敏真是累了，沒完沒了的忙碌，加上天天陪吃陪喝，還有那些大大小小令人焦慮的事，就算男人也招架不住，何況她一個女人。她打個呵欠，跟新荷說：“就這樣吧，我累得電話都拿不住了?！毙潞赏蝗徽f：“正事還沒說呢，跟你說一次話不容易，你就多陪我嘮幾句吧?！毙潞傻穆曇糗涇浀模K曉敏拒絕不得，順口問了句：“正事，哪有那么多正事？”

“你還說呢，比起老房子來，這事可大得多?！?/p>

“什么事？”蘇曉敏的心莫名一緊。

新荷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片刻，聲音神秘地道：“嫂，你跟我說實話，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了外人？”

“新荷你有說的沒，沒說的我掛了。”蘇曉敏像是動了氣，臉色也一下難看，胸脯一起一伏，急于為自己辯解的樣子。要是換上以前，新荷會笑出一片，這天新荷沒笑，非常嚴(yán)肅地道：“嫂嫂，你別怪我多嘴，大哥最近的樣子，讓人擔(dān)心，你們要是真有啥事，那可是你的不對。”說完這句，不等蘇曉敏把話說過去，新荷搶先一步掛了機。

蘇曉敏驀地怔??！久長地，她站在那兒，發(fā)一種空茫的呆。夜風(fēng)微涼，江邊的濕氣從遙遠處涌來，透過窗戶，侵襲到她身上。她感覺自己的身子在一點點涼下去，漸漸發(fā)冷。腦子里涌出另一些事兒的時候，她打了個寒噤。她似乎在問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對嗎，真的要發(fā)生什么嗎？這個時候手機響來一聲蜂鳴，她幾乎是在渴盼著似的，一下就調(diào)出了短信，果然，是他發(fā)來的，短短四個字：早點睡吧。

就這么平平常常四個字，就讓她的夜晚顛覆。躺在床上，蘇曉敏了無睡意，腦子里翻來覆去揮不走的，就那張似曾清晰又似迷蒙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