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聊天。我只好收回思路，關上電腦，陪她亂侃了?！笆前。襾砑幽么笾?，在中國看過幾部五六十年代的好萊塢影片。比如今的水準可要高多了。”

“啊，莉蓮，我實在是無法比此刻更贊同你了！”湯姆森太太突然提高了聲音，語氣中透著夸張的激動，“快告訴我，你都看過哪幾部片子？”

“《 魂斷藍橋 》，《 羅馬假日 》，《 斯巴達克思 》，《 音樂之聲 》……”

“噢，那都是不朽的經(jīng)典之作啊！”湯姆森太太銀白的腦袋仰靠在墨綠色沙發(fā)上，長嘆一聲，良久無語。渾濁的灰藍色眸子里，斑斑點點，閃爍著對往事的追憶。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問：“你在中國的時候，有沒有看過加拿大拍攝的電影？”

我想了半天，只想起一部中加合拍的片子?！翱催^，是《 白求恩 》。我很感動，也很喜歡白求恩大夫那樣的人?！?/p>

老太太睜大了驚奇的眼睛?！笆菃幔堪浊蠖髟诩幽么蟮拿暱墒遣辉趺礃影?！他酗酒，追女人，還是共產黨！”

“人誰無過，瑕不掩瑜嘛！”我敷衍著她的驚奇。心里對老太太反倒添了幾絲尊敬。因為至少她還知道白求恩是誰。

自從我來到加拿大，問過校園內外的許多人，發(fā)現(xiàn)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沒聽說過這位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英雄。老太太也許讀書不多，但她青年時代生活圈子中的人，可能屬于知識階層。

“您年輕的時候，做什么工作呢？”我終于抑制不住滿腹好奇，開始了打探。

她神情一震，立刻恢復了往日的謹慎，凝視著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燈，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字眼?！拔衣?，做過各種不同的事。每次嘛，都不一樣?！?/p>

等于沒回答。我不甘心就讓她這樣滑過去?！澳闶窃谀睦镉龅侥阆壬模俊?/p>

躊躇了一下，還是招認了?！搬t(yī)院?！?/p>

“你當時是護士嗎？”

“不，是化驗員?！?/p>

“他是病人？”我的職業(yè)習慣又犯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她頓了幾秒鐘，眼睛避開我，盯著壁爐上方懸掛著的油畫肖像，似乎在思索怎樣回答，“他的妻子，當時在住院?！?/p>

我在心里勾勒出一幅畫面。生命垂危的老妻躺在病床上喘息，老頭子趁夜色溜到化驗室里，與金發(fā)碧眼、身姿窈窕的化驗員眉目傳情。

我又想起了九十八歲專寫食譜的女作家。美食和老頭子之間，又是如何一種關系呢？他們似乎年貌相當，都具有財富與名望。但無論如何，食譜最終敗給了伏特加。不過，不難想象，當年，那位在醫(yī)院走廊里扭動著輕盈身姿的化驗員，恐怕還未沉湎于伏特加，難以自拔吧。

我明白，必須轉換話題了?！澳阆壬窃趺慈ナ赖?？”

“心臟病?！彼呀?jīng)恢復了鎮(zhèn)定。目光重歸冷漠?！澳翘煸缟?，我還沒起床，就聽見了他在浴室中摔倒的聲音。前后不過幾分鐘，一切，就都結束了?！?/p>

“你們，怎么沒有孩子？”

“時間。”

我不解，疑惑地看著她。

“這還不明白？時間不湊巧嘛！”她忽然有點兒不耐煩，提高了聲音，“結婚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當爺爺?shù)娜肆?。他說，不想再當爸爸了?？傻人懒?，我卻錯過了當媽媽的時間?！?/p>

但你仍然愿意嫁給他，對嗎？吸引你放棄做母親愿望的，除了財產之外，是否也有其他東西？我悄悄揣測?！澳銈冊谝黄鸬臅r光，一定非常快樂吧？”

“是的。我很懷念他在世的那些日子，我們曾在家中款待過總統(tǒng)、外長、議員?？蛷d中經(jīng)常云集著地方政要和商賈顯貴，一群群風度翩翩、談吐優(yōu)雅的紳士淑女！多么美好的歲月啊，都已煙消云散！”她喃喃自語，喉嚨溢出暮年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