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道,你不欠我的命,我也不要你拿命來還。無情的生命,不值一文。謝謝你來祭拜我的父親,說明你這人還算天良未泯。大地上的情仇啊,償不盡,報不完;我早已看開了,剩下的日子,就是茍活。我只是一個女人,我也要我的正常生活。我父親一輩子刀頭舔血,快意恩仇,最終又能如何呢?我看夠了。
他絕望地自言自語,你這樣說,我能理解。那好,我不連累你,反正我是干定了。你多保重。我走了。不就是賭命么?我回來了,就要賭到底了。說完他負(fù)氣而去,她矛盾地目送他的背影。
她其實還是放心不下他,回家招來兩個袍哥說,街對面哥來客棧住的那個男人,你們負(fù)責(zé)跟他一段時間,把他的行動每天告我。任何時候不許傷害他。如果他有什么其他的危險,你們還必須暗中幫他。
梨川縣政府,馬縣長對獨立團龔營長下達(dá)命令說,得到情報,前不久流竄來我縣的小股國民黨潰兵,現(xiàn)在好像駐扎在關(guān)坡一家客棧里,人數(shù)大約有五十多,你馬上帶部隊去把他們殲滅,以免后患。據(jù)說是桂系的殘部,南征北戰(zhàn)打油了的老兵。千萬不要傷到無辜群眾。
蔣團長坐在哥來客棧院子里看書,譚幺婆走進走出忙碌,不時打量著這個男人。她內(nèi)心有些喜歡蔣團長,但又把持著分寸。一會兒過來添茶,趁機搭話道,蔣哥,嗨,我這樣叫你合適嗎?還是叫你長官吧?呃,哥有家嗎?嫂子在哪里???
蔣團長苦笑說原指望抗戰(zhàn)結(jié)束,可以娶妻生子的,哪知道又陷入內(nèi)戰(zhàn),怕是個孤魂野鬼的命?。
他們正說著,潘保長跑來報告說蔣、蔣啊蔣團座,快、啊快、快,消息那那個走啊走啊那個漏,共軍那個正派人那那個朝這里趕、趕、趕來了。
夜里,覃天恕一身黑衣,悄悄走出客棧,朝鄉(xiāng)政府的后院走去。他想獨自去偵察駐軍和工作隊的情況,輕輕翻過院墻,在宿舍窗戶外清點床鋪數(shù)目。他正要撤退時,忽然被一個起夜的士兵發(fā)現(xiàn),大叫起來,哨兵緊追,他飛跑到墻頭,抓墻沿時滑下沒翻過去,一兵追至,忽然被黑暗中一飛磚打翻,墻頭有人輕聲喊他--快,這邊,伸手。他無暇考慮,伸手,上面把他拉了上去,槍聲響起。他與黑影飛跑而去,到安全處他突然止步,抓住黑影訊問喂,你是誰?為何要幫我?黑影說別問了,就此別過。他一把抓住說不行,你必須說,否則……后面另一黑影突然在背后用刀逼住他說否則怎么樣,你他媽還恩將仇報不成。
他突然反手擒拿將背后一人扭住,奪刀逼住那人說對不起,我不喜歡別人拿刀對著我。我更不喜歡白受別人的恩。說,誰派你們來的?黑影罵道我操,你也太不仗義了,救你一命還倒要受你氣,不是看在大小姐的面上,你死定了。
次日早上,冉幺姑在喝茶,那兩個跟蹤覃天恕的漢子進來匯報說,這個人似乎有什么圖謀。他去鄉(xiāng)政府偵察什么,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了,要不是我們他就完了。正說著,覃天恕悄然走進,說我來道謝了,確實要謝謝二位壯士。
冉幺姑對袍哥說你們先去吧?;仡^很激動地責(zé)問他,你來干嗎?你回來干嗎?你不是不回了的嗎?你謝?你謝得了嗎?你謝你那死了的爹去,是他供養(yǎng)你這么大,這么出息的。
他很沉痛地說幺姑,我是無顏面對你的,本來也沒有勇氣回來,是命運又把我拖回來了。我不想也不敢面對的事情,而今,都要我面對不可。我原來怕你恨我,我內(nèi)疚,我膽怯,但我現(xiàn)在不再怕了。每個人在這個世界都有他的責(zé)任需要去擔(dān)當(dāng),你和我一樣,都要面對今天這個時代對我們的加害。我把你看做我的姐姐,我來找你,是因為我依然信任你;你要救我,也是因為你依舊看重我。我們是血肉相連的,我們誰要再走失了,另一個都會疼痛,會覺得真正的孤苦伶仃。是的,我本可以不回來;亂世無忠孝--老天也會原諒。但我回來了,哪怕只有我個人的力量,我也要去討還我要的公道,否則,我會終身抬不起頭來。我是男人,我躲得過嗎?生死情仇一念間,我念已定,赴湯蹈火也是它了。我今天來,算是最后一次來了,既是謝罪,也是感恩,我怕我今后再沒有機會表達(dá)了--我欠你的,來生再還。幺姑,就此別過。
說完他拿起桌上的帽子,轉(zhuǎn)身欲走。她回身拭淚問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他決絕地說我要復(fù)仇。她質(zhì)疑他單身一人,如何復(fù)仇?他說這是他的故鄉(xiāng),是他覃家世襲幾百年的土地,有他的人民和兄弟,還有許多同仇敵愾的朋友,他怎么會感到孤獨呢?他要重新武裝他的族人隊伍,向他們宣戰(zhàn)。
她冷笑道,那也無異于以卵擊石。他豪邁地說,楚雖三戶,可以亡秦。她說你想好了嗎?這是一條不歸路。他咬牙切齒表示此心已決,含血噴天了。她這才下定決心說那好,一言為定。我和你一起干。
他忽然搖頭說,最初是想要她幫忙的,但現(xiàn)在又不想了。畢竟這是件危險的事,他不能再連累她了。實在沒轍了,討飯再來找她。她呵呵笑道,那不行,我還就要趕這趟渾水。你不帶著我玩兒還不行。怎么干,說吧,少爺。
關(guān)勇波始終惦記著要趕去舊司堡刀下救人,正要跛著上路,老婆婆又驚慌地進屋說,快躲起來,蔣匪軍來了。
原來是蔣團長從哥來客棧撤出,又轉(zhuǎn)移到了這里。他對幾個下屬部署任務(wù)道,這個村子地理位置不錯,要把全村清理登記,只許進人,不許出人,這回再不能走漏消息了。對老百姓態(tài)度要好,不要引起敵意。咱們從前栽就栽在這個問題上。
關(guān)勇波只好和小吳又換上老婆婆先夫的破舊衣服,暫時隱蔽下來。他無言看著文沙場的方向,五內(nèi)如焚,如坐針氈。他不知道他是否還有機會可以搭救故人之父,更不知道今后如何來面對他那曾經(jīng)是割頭換頸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