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去英買里克村后,白天和維吾爾族老鄉(xiāng)一起干活,晚上搞“訪貧問苦”,要睡就睡在維吾爾族老鄉(xiāng)低矮的土屋里,不像韓排長每天還要回連隊。我爹十分尊重少數民族的信仰,當老鄉(xiāng)做“乃瑪孜”時,我爹總是嚴肅地坐在一旁,連大氣都不喘一口。日常生活也盡量和維吾爾老鄉(xiāng)保持一致,還改掉了喜歡吃豬頭肉的習慣,維吾爾人不吃豬肉。我爹還努力學習維吾爾語,還給自己取了一個維吾爾族名字,叫什么巴克西,不過維吾爾人都不這樣叫他,就叫他玉素甫(干部)。
我爹在英買里克村呆著,只有一個目的,把英買里克村的土改工作搞好,不要再出任何問題。按理說,米拉甫的大兒子帶來的土匪已經消滅,米拉甫已經被抓了起來,可是我爹要給老鄉(xiāng)分地,老鄉(xiāng)們還是不積極,我爹問小阿吾東,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有一天我爹問小阿吾東,英買里克村誰最窮?小阿吾東說是艾孜麥提?買買提(艾孜麥提意為“斷臂”)。就是那天晚上在村口告訴我大郎被抓的那個老人。小阿吾東說,他是米拉甫的長工。他的一只胳膊從里面斷了,也沒人管,骨頭沒有接上,天長日久胳膊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我爹問他的胳膊是怎么斷的?小阿吾東說是米拉甫老爺把他吊在門口的大桑樹上,吊了三天三夜,就吊斷了。
我爹和小阿吾東一起到了斷臂家,這是一間低矮的小土壞房,里面黑乎乎的,可以說是家徒四壁。斷臂已經五十多歲,給米拉甫打了幾十年長工,一無所有。他孤身一人就住在小土屋里,沒有任何人理會。斷臂唯一的擅長就是唱歌,他的嗓子好,都五十多歲了,聲音還十分洪亮,我爹去看斷臂時給他送去了馕和吐孩溫(雞蛋),斷臂流著淚說了聲熱合麥提(謝謝),就泣不成聲了。然后,斷臂就唱:
人人都要死啊
人人都要死
誰也說不準自己何時死
為死者準備的地方
沒有房門和天窗
兄弟們啊
我要是死了
誰也不會為我惋惜
當抬起我的棺材時
誰也不會為我哭泣
我爹對斷臂說,你不會死的,解放軍會給你分地、分房子。斷臂說,你們給我分地、分房子我也不敢要。我爹說,現在米拉甫已經被抓起來了,他的大兒子也被打死了,你還有什么可怕的?斷臂說,米拉甫抓起來了,他的大桑樹還在,他的大兒子被打死了,他的小兒子還在。
我爹聽斷臂這樣說,腦子里一個閃電,我爹知道米拉甫的小兒子叫狐貍,他在縣上水利部門工作,他嘴上喊著擁護共產黨,可是,這次他的哥哥帶人回來曾經和他見面,他卻知情不報,已經被隔離審查了。米拉甫屬于惡霸地主,是鎮(zhèn)壓的對象,他的二兒子知情不報,不可能再在縣上工作了,他只能被下放回來參加勞動。那么,剩下的就是那棵大桑樹了,我爹在見過斷臂后,臉上終于出現了笑容,想當初他給韓排長支招叫:“先分驢再分地”,這回他給自己拿的主意是:“先放樹再分地。”
米拉甫家門口的大桑樹據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那棵大桑樹幾個人才能摟住,枝葉茂盛,生長得郁郁蔥蔥。在夏天來臨的時候,那桑樹上結出的桑葚有白的還有紫的,成熟的白桑葚如奶酪,紫桑葚如紫玉,讓人垂涎欲滴。在一棵樹上有兩種顏色的桑葚,實屬罕見。在那棵桑樹上,有一根橫枝長得非常粗壯,那根橫枝已經被磨得锃亮,米拉甫經常在那橫枝上吊打村民,有很多人都在這棵樹上被吊過。對于米拉甫家族來說,那棵樹是他的風水樹,是他的神樹,是專門蔭庇他的子孫的。米拉甫把他那棵樹看得很神圣,誰也不能碰,斷臂就是因為十幾年前爬到樹上摘吃了桑葚,結果被吊了三天三夜,最后在樹上吊斷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