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年
編劇、小說家,原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七七”盧溝橋事變,日寇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北京作家老舍提一只小皮箱,奔赴抗戰(zhàn)中心城市武漢。馮玉祥將軍為此寫詩:“老舍到武漢,老舍要抗戰(zhàn)!”國共合作時期,很多愛國文藝家來到武漢,在周恩來同志領導下成立“全國抗敵文協(xié)”,老舍任總部負責人,團結文藝界,筆墨作刀槍,宣傳抗戰(zhàn),喚起民眾。此后“抗敵文協(xié)”遷到陪都重慶,敵機瘋狂轟炸,許多機關、學校疏散到郊區(qū),老舍家住北碚。
?。保梗矗的晔罴?,老師留的作文題是“獨立采訪”。采訪誰呢?
爸爸說:“就去拜訪你二爹吧。”北京話二爹就是二叔———老舍與家父是拜把子兄弟。從我家去北碚要走20里山路,我14歲,領著弟弟一大早就出發(fā)了。
我倆走得滿頭大汗,進門把胡薭青二嬸嚇了一跳,說“你媽也真放心,讓兩個寶貝兒子走著來啦!”洗洗臉,就開飯了。吃的是二嬸捏的碎子油韭菜餡包子,我走餓了,一氣兒吃了8個,二爹瞅著我,繃著臉說: “孩子啊,悠著點兒,咱可還有下頓兒呢。”他講話好比說相聲,別人笑,他不笑。這碎子油韭菜餡包子,是老北京平民百姓的美食———豬肉貴,豬板油也貴,等而下之的網(wǎng)油比較便宜,剁碎了和到韭菜餡里捏包子,又當油又當肉,吃著也很香。
飯后我稟明來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小記者采訪大作家”。
二爹欣然同意,領我參觀他的書房,給我講解“文房四寶”,看了他正在寫作的《四世同堂》手稿,還有兩本紀念冊,都是朋友的題詞,草字我認不得,只記住了兩句, “換他肉二斤,寫稿三千字”。
晚上孩子們一塊玩,舒濟、舒乙講他爸爸的笑話:一天,老舍要留客人在家吃飯,悄悄拿了一套舊西服去當鋪,當了錢到菜市場買肉,趕巧碰上賣貓頭鷹的,就用買肉的錢把它買回來了。
舒家大人孩子都愛貓,而這貓頭鷹又長得很漂亮,孩子們爭著喂食,米飯、紅薯都不吃,原來這家伙只吃肉。老舍繃著臉對它說:“連我都沒肉吃,您請便吧!”就放生了。
回到家中,爸爸教我把這些見聞如實地寫下來,又在結尾加了一句: “抗戰(zhàn)時期,作家老舍也清寒如此?!边@篇作文得了高分,老師叫我在班上朗讀,還抄到壁報上。這件小事情增強了我對作文的興趣和自信心,甚至對我后來走上文學道路也有影響。
?。保梗担衬甓爸袊嗣窀俺繂枅F”來到朝鮮戰(zhàn)地,老舍對47軍陳發(fā)洪政委說: “我有個侄子在你們部隊。”一天,他率文藝分團到我們師慰問演出,又在大掩體里開聯(lián)歡會,受場地限制,只能讓營級以上干部參加。我是司令部的排級文化教員,近在咫尺,一面維艱。忽然協(xié)理員跑來找我, “原來你是老舍的侄子,為什么不早說?快,把獎章都戴上,跟我來!”
掩體里正在跳交際舞。師文工隊的女兵爭著請老舍跳舞,他有寒腿,走路都拄手杖,只跳“慢四步”。一曲終了,我上前行了個軍禮,叫聲“二爹!”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還是繃著臉說:“你就是大年啊,幾年不見,長成大高個兒了,還長了胡子,不,只能算嘴上的一層茸毛,立功啦,好哇!”陳政委指著我胸前的四枚銀質(zhì)軍功章說, “一個文工團員,能立四次戰(zhàn)功,很不容易?!?/p>
我對二爹說,朝鮮停戰(zhàn)了,上級動員志愿軍里的高中學生回國考大學,我想考北大,將來當作家。他沒點頭,只說“我見過你寫的一篇文章?!?/p>
事后他通過陳政委轉(zhuǎn)來一封親筆信,語重心長地批評我,“誰想當作家都好,那就拿出貨色來。大年,你還年輕,真心走文學之路,就不要脫離現(xiàn)實的火熱斗爭生活。我已經(jīng)55歲了,不是還要到朝鮮來向志愿軍同志學習嗎?”
我1949年參軍,是文工團的主力演員,寫的歌曲和獨幕劇在文藝匯演中獲甲等獎,正當“少年得意”時,突然被下放當文化教員,因而心情沮喪,萌生了回國讀書的念頭。沒想到二爹給我潑了一瓢冷水。老舍沒有很快回國,而是深入到連隊采訪。一次他要到3456高地的坑道里采訪戰(zhàn)斗英雄,讓部隊領導很為難。3456高地是我軍近期經(jīng)過激烈戰(zhàn)斗奪回的一座大山,山坡被炮火炸起的浮土半尺深,加上厚厚的積雪,寒腿病拄手杖的老舍先生怎么上得去?部隊領導要把戰(zhàn)斗英雄們叫下山來開座談會,老舍說:“到底是誰拜訪誰呀?”堅持上山,還要親眼看看志愿軍的“地下長城”坑道嘛。結果是戰(zhàn)士們用擔架把他抬上山的。這樣才產(chǎn)生了小說《無名高地有了名》。
老舍深入生活的實際行動使我深受感動,巴金先生也到過朝鮮戰(zhàn)地,寫了小說《團圓》。二爹對我的批評, “真心走文學之路,就不要脫離現(xiàn)實的火熱斗爭生活”,也成了我遵循的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