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濃情巧克力 作者:(英)喬安娜·哈里斯


今天學(xué)校放學(xué)比較早。十二點不到,街道上就已經(jīng)很熱鬧了——穿著鮮艷厚夾克和牛仔褲的牛仔和印第安人,一邊走一邊拖著書包——大一點的孩子豎著衣領(lǐng),不管是否合法,都叼著一根香煙,經(jīng)過展示窗的時候,半睜著冷淡的眼睛打量著里面的一切。我注意到,有一個小男孩沒有和大家結(jié)伴前行,他的穿著很守規(guī)矩:灰色的大衣和貝雷帽,書包方方正正地搭在瘦小的肩膀上。他盯著巧克力店的櫥窗看了很長時間,但是因為玻璃反光,我無法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匆娏硗馑膫€和阿努克年紀(jì)相仿的孩子走了過來,駐足觀望,他就走了。隨后,有兩個孩子用小鼻子快速地碰了碰櫥窗,看完了四個孩子又圍到一起,各自上下摸索著自己的口袋,籌集著“資源”。幾個小家伙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在猶豫,最后他們終于派了一個代表走了進(jìn)來。我假裝在柜臺后面忙著自己的事情,什么都沒有看見。

“夫人?!币粡埿⌒〉?、滿是污垢的臉蛋充滿疑惑地望著我。我認(rèn)出他是懺悔星期二那天扮演狼的那個小孩。

“現(xiàn)在,小伙子,我請你吃花生糖?!蔽艺f得很認(rèn)真,因為買糖這件事在他們看來可是很認(rèn)真的?!斑@個很劃算,比較容易分,而且在口袋里也不會融化,你可以買這個?!蔽覕傞_雙手,向他建議道,“這么多起碼要五法郎吧,我說得對嗎?”

沒有興奮的應(yīng)答,而是點了點頭,就像兩個真正的商人在做生意一樣。他把還帶著體溫的、黏黏的硬幣遞給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

“我喜歡你那個姜餅屋,”他鄭重其事地說道,“櫥窗里的那個?!笔O碌娜齻€孩子站在門口,害羞地點點頭,幾個身子靠在一起,仿佛這樣能賜予他們勇氣一樣?!昂芸?。”他借用這個美國詞匯稱贊著,帶有一種叛逆的意味,就像是偷偷吸煙時吐出的一口煙一樣。我笑了笑。

“非???,”我附和著,“如果你喜歡,等我把它拿下來的時候,你和你的朋友可以過來幫我把它解決掉?!?/p>

眼睛睜得大大的。

“太酷了!”

“超級酷!”

“什么時候?”

我聳聳肩。“我會讓阿努克告訴你們的,”我說道,“她是我的小女兒?!?/p>

“我們知道,我們見過她,她不用去上學(xué)的?!闭f這句話時,他的語氣中帶著羨慕。

“她下星期一就開始上學(xué)了。可惜的是,她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朋友,因為我告訴她,她可以邀請朋友過來玩。你知道的,幫我解決櫥窗里的姜餅屋?!睅讉€孩子聽完后雀躍不已,紛紛舉起黏糊糊的小手,你推我搡,爭著排隊報名。

“我們可以做她的朋友——”

“我可以——”

“我叫亞諾——”

“我叫克勞丁——”

“我是露西?!?/p>

我給他們每個人發(fā)了一個糖老鼠,然后看著他們像風(fēng)中的蒲公英種子一樣,跑著穿過廣場。一縷陽光照在他們的背上,一個接一個,又反射回來——紅色、橘色、綠色、藍(lán)色——一眨眼都跑得無影無蹤了。我看見牧師弗朗西斯·雷諾站在圣杰羅姆教堂的拱門陰影里,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們,我知道,還有不贊同。有那么一分鐘,我很詫異。他為什么不贊同呢?自從上次那個例行公事的拜訪之后,他再也沒有到我這里來過,不過我倒是經(jīng)常聽到別人提起他。紀(jì)堯姆說起他的時候,語氣中充滿尊敬;納西斯提到他時,語氣中含著隱忍;而卡洛琳,她只要談到任何一個五十歲以下的男人,都帶著一絲狡猾和淘氣。但是他們的話,卻不包含任何感情。我知道,他不是本地人。他從一個巴黎神學(xué)院畢業(yè),他的知識都是從課本上學(xué)到的——他不了解這片土地、它的需要、它的需求。這是納西斯告訴我的,自從他拒絕在農(nóng)忙時刻參加周日彌撒之后,就和牧師結(jié)下了夙怨?!笆莻€不能容忍別人干蠢事的人,”紀(jì)堯姆說道,一束幽默從他那圓圓的眼鏡后面泄露出來,“也就是說,他無法容忍我們這些人的這點愚蠢的行為和雷打不動的生活習(xí)慣?!彼贿呎f一邊溫柔地拍著查理的腦袋,而這只小狗則回了他一聲莊嚴(yán)的吠叫。

“他覺得像我這樣熱愛小狗是一件非常荒謬的事情,”紀(jì)堯姆沮喪地說道,“他說的時候倒是十分禮貌,可是他認(rèn)為我這樣做不恰當(dāng)。像我這個年紀(jì)的老人……”退休之前,紀(jì)堯姆是本地中學(xué)的校長?,F(xiàn)在,學(xué)生數(shù)量越來越少了,學(xué)校只有兩個老師在打理,不過許多上了年紀(jì)的人仍然稱呼紀(jì)堯姆為校長。我看著他溫柔地?fù)现槔淼亩浜竺?,我確定,在狂歡節(jié)那天,我就察覺到了他的悲傷,那種近乎內(nèi)疚的偷偷摸摸的神情。

“不管多大年紀(jì),人們都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喜歡的朋友,”我有點沖動地打斷他道,“或許牧師先生可以從查理身上學(xué)到一點東西。”他聽完之后,又露出那種甜蜜、悲傷的近乎于微笑的表情。

“牧師先生已經(jīng)盡力了,”他輕輕地告訴我,“我們不能再不滿足了。”

我沒有做聲。在我的世界里,有一個事實很清楚明晰,那就是,給予的過程是沒有上限的。紀(jì)堯姆口袋里裝著一包佛羅倫薩餅干離開了巧克力店,我看見他在法郎布爾如瓦大街拐角的地方蹲下來,掏出一塊餅干喂狗。他拍了拍狗,小狗“汪”地叫了一聲,搖著它那短粗的尾巴。正如我所說,有些人從來不吝于給予。

現(xiàn)在對我來說,這個村子已經(jīng)不那么陌生,和這里的居民也比較熟悉了。我開始認(rèn)識一些人,能叫得出一些人的名字了;它那些紛雜的秘史糾結(jié)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臍帶,最終將我們綁在了一起。這個地方不像它的地理位置一樣簡單,村里的主干道像分開的五指一樣,分成了幾條道路——詩人大道、法郎布爾如瓦大街、兄弟大道、革命大街,從這些名稱可以看出小鎮(zhèn)建設(shè)者中有一些有強烈的共和黨傾向。我面前的廣場,圣杰羅姆的地盤,是這些手指般的大街交匯的地方,白色的教堂驕傲地站立在菩提樹形成的橢圓形中央,用紅色的木瓦建成的廣場,天氣好的夜晚,老人們會在這里玩貝當(dāng)球,后面,小山陡峭的一面直指另一片區(qū)域,那一片窄窄的街道被人們統(tǒng)稱為莫勞德。這是蘭瑟的小貧民窟,木材搭建的房子在崎嶇不平的鵝卵石小道上東倒西歪、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塔尼斯河那邊。雖然房子距離沼澤地還有一段距離,但是有一些就建在河上,下面是用腐爛木板搭成的平臺,許多平臺位于河道石頭堤壩的兩側(cè),像是潮濕的長手指從緩緩流動的河水中伸出來,鉆進(jìn)了那些高高的窗戶下面。如果莫勞德位于阿根地區(qū),那么,它這樣的古怪景象和帶有鄉(xiāng)野風(fēng)情的衰敗一定會受到游客的青睞??墒?,這里沒有一個游客。莫勞德人如同食腐動物一樣,以河為生,吃的東西都是從塔尼斯河里撈上來的。這里的很多房子已經(jīng)無人居住了,古舊的樹木從坍塌的墻上穿出來。中午時分,我暫停營業(yè)兩個小時,帶著阿努克,一起去河邊看了看。河邊有幾個瘦弱的孩子在玩耍,他們的身上涂滿綠色的泥巴;雖然只是二月,可是這里仍然散發(fā)著污水和腐爛的臭味。天氣很冷,不過陽光很好,阿努克穿著她那紅色的羊毛大衣,戴著帽子,沿著石頭小路蹦蹦跳跳地跑著,一邊喊著,讓身后的袋鼠跑快點。我已經(jīng)習(xí)慣袋鼠的存在了——也習(xí)慣了她在完全清醒時追尋的各種其他奇奇怪怪的動物——像這樣的時刻,我?guī)缀跄芮宄乜吹酱蟮臉幼樱核腔疑?、長著小胡須的面孔,它那伶俐的眼睛,整個世界瞬間亮了起來,好像突然之間,經(jīng)過奇怪的變身,我變成了阿努克,通過她的眼睛,追尋著她的足跡。像這樣的時刻,我感覺自己如此地愛她,甚至可以為了她而死,我的小小陌生人啊,我的心在膨脹,這很危險,而唯一的釋放就是跟著她跑,我身上的紅大衣像翅膀一樣拍打著我的肩膀,在藍(lán)天白云下面,我的頭發(fā)像彗星的尾巴一樣飄在空中。

一只黑貓突然從前面竄了出來,我停下腳步,圍著它一邊逆時針跳舞,一邊唱著歌曲:

你來自哪里啊,小貓?

經(jīng)過這里不會有傷害。

阿努克也和我一起又唱又跳,小貓喵喵地叫著,翻滾著身子倒在了塵土里,等著人來愛撫。我彎下腰,發(fā)現(xiàn)一個瘦小的老婦人站在一間房子的拐角處,用好奇的目光望著我。她穿著黑色的裙子、黑色的大衣,灰色的頭發(fā)編成辮子,盤在一起,梳成了一個利落復(fù)雜的圓發(fā)髻。她的眼睛像小鳥一樣發(fā)著幽幽的、尖利的光芒。我朝她點頭致意。

“你是那家巧克力店的店主?!彼f道。盡管她的年紀(jì)在我看來有八十歲,或者八十多,但她的聲音卻很清晰、利落,帶著濃重的法國南部那種輕快、粗糙的口音。

“是的,我是?!蔽野衙指嬖V她。

“我叫阿曼達(dá)·瓦辛,”她說道,“我住在那邊?!彼由系囊蛔孔优伺?,那一間房子比旁邊其他的房子收拾得更為整齊,墻上是新刷的白色石灰,窗臺上的花盆里種著紫色的天竺葵。然后,她笑了笑,于是那張像蘋果一樣圓圓的臉龐上起了無數(shù)條皺紋。“我看過你的店,非常漂亮,這一點我可以肯定,但是不適合我們這里的人,太奇特了?!彼f道。她的話中沒有一點不贊同的意思,但是聽得出一點嘲弄命運的感覺。“我聽說我們的牧師先生已經(jīng)拜訪過你了,”她嘲弄地加上一句,“我猜,他一定覺得他的地盤上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巧克力店吧。”她說完又用十分古怪且?guī)в兄S刺意味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他知道你是女巫嗎?”她問道。

女巫,女巫。不是這樣的,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呢?”

“哦,太明顯了,大概咱們彼此彼此吧?!闭f完她笑了起來,那聲音就像是小提琴的調(diào)子走音了一樣,“牧師先生不相信有魔法,”她說道,“跟你說句實話,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有上帝?!彼恼Z氣里有毫不掩飾的蔑視,“他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那個人,別看他拿了一個神學(xué)的學(xué)位。我的傻女兒也一樣。你沒有修過生活這門課程,是吧?”我同意她說的“沒有修過”,但是不確定我是否認(rèn)識她的女兒。

“我猜也是。卡洛[1]·克萊蒙特,她是整個蘭瑟鎮(zhèn)最愚蠢、最沒有頭腦的人,總是說說說,說的話卻沒有任何意義?!?/p>

她看見我笑了,高興地點點頭,“別擔(dān)心,親愛的,到了我這個年紀(jì),沒有什么事情是我看不慣的了。她這點很像他父親,你知道嗎,至少這點讓我覺得很安慰?!彼殖芭乜戳宋乙谎?,“你在這里是沒有什么娛樂活動的,”她說道,“特別是當(dāng)你上了年紀(jì)的時候?!彼D了一下,再次盯著我的眼睛觀察著,“但是我想,或許你的到來能夠給我們帶點好玩的事情?!彼氖志拖褚还衫錃庖粯铀⑦^我的手。我盡量跟上她的思維,好弄清楚她是不是在拿我開玩笑,但是我感受到的只有幽默和善良。

“只不過是一家巧克力店而已。”我微笑著說道。

阿曼達(dá)·瓦辛聽完咯咯地笑了起來,“你一定以為我是昨天才出生的嬰兒吧。”她回答道。

“真的,瓦辛夫人——”

“叫我阿曼達(dá)?!蹦请p黑色的眼睛狡黠地眨了一下,“這樣我感覺自己年輕點?!?/p>

“好吧。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

“我知道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過來的,”阿曼達(dá)犀利地答道,“我感應(yīng)到的。懺悔星期二,狂歡節(jié)。莫勞德到處都是慶祝狂歡節(jié)的人群,吉卜賽人、西班牙人、黑腳人和不受歡迎的人。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你和你的小女兒——你們這次給自己取了什么名字?”

“薇安·羅切,”我笑道,“這是阿努克?!?/p>

“阿努克,”阿曼達(dá)輕柔地重復(fù)道,“還有一個灰色的小朋友——我的眼睛已經(jīng)不如從前好使了——那是什么?一只貓?一只松鼠?”

阿努克搖了搖滿頭卷發(fā)的腦袋,“這是只小兔子,”她用愉快又帶著一點譏笑的語氣說道,“叫袋鼠?!?/p>

“哦,小兔子,當(dāng)然?!卑⒙_(dá)朝我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你看,我知道是什么風(fēng)把你們吹過來的。我已經(jīng)感受到一兩次了。也許我已經(jīng)老了,但是還沒有人能在我眼前拔羊毛,沒有人?!?/p>

我點點頭?!耙苍S是的,”我說道,“哪天有空到我店里來吧,我知道每個人最愛的口味,我要免費送你一大盒巧克力?!?/p>

阿曼達(dá)笑了起來?!芭?,我不可以吃巧克力的,卡洛和那個傻瓜醫(yī)生都不允許。任何我喜歡的都被禁止了,”她用帶著嘲弄的語氣補了一句,“先是不準(zhǔn)抽煙,然后是不準(zhǔn)喝酒,現(xiàn)在又是……上帝啊,如果我連呼吸也放棄的話,可能我會長生不老吧。”她“哼哼”笑了兩聲,但是聽著很疲憊,我看到她抬起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胸部,姿勢很怪異,讓我想起了約瑟芬·馬斯喀特。“其實我不是在怪他們,”她說道,“這是他們的方式,保護(hù)我不受任何事情的傷害,遠(yuǎn)離生活,遠(yuǎn)離死亡。”說完朝我露齒一笑,這一笑,讓我突然之間感覺她變成了調(diào)皮的孩童,雖然她已經(jīng)滿臉皺紋了。

“無論如何,我會過去看你的,”她說道,“要是惹怒神父就更好了?!?/p>

等到她消失在白色房子的角落時,我仍然在思索她最后一句話的意思。阿努克站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朝河岸上的一攤稀泥扔著石頭。

神父,他的名字似乎總是被人提及。我想了想弗朗西斯·雷諾。

像蘭瑟這樣的地方,通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老師、咖啡店老板,或者是牧師,會成為一個地區(qū)的核心人物。這個人就是能夠轉(zhuǎn)動生活機器的關(guān)鍵部分,就像時鐘裝置的中心零件,發(fā)動輪軸帶動另一個輪軸,讓錘子敲響,指針指向某個整點。如果這個零件失誤或者壞了,那么整個時鐘就停止轉(zhuǎn)動了。蘭瑟就是一只時鐘,指針永遠(yuǎn)定格在午夜前一分鐘,輪軸和輪齒在平坦空洞的表盤后面徒勞地轉(zhuǎn)動著。我母親總是告訴我,把教堂的時鐘調(diào)錯來愚弄魔鬼。但是,我猜這一次魔鬼沒有上當(dāng),一刻也沒有。



[1] 卡洛:卡洛琳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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