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就是登高臨遠，憑欄眺望，展現(xiàn)出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句中隱括了《史記》描寫荊軻辭燕入秦、義無反顧一節(jié)的若干文辭。荊軻在餞筵上和筑聲而歌，初為“變徵”（調(diào)名，宜悲歌）之聲，唱《易水歌》，“復為羽聲（亦調(diào)名，宜抒激情）慷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發(fā)盡上指冠”這一精彩文句，陶詩曾化為“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詠荊軻》）二句，有所發(fā)揮；此處則凝為“怒發(fā)沖冠”四字，益見精策，擲地有聲。有人還指出，連“瀟瀟雨歇”一語，亦神似易水之歌（見《七頌堂詞繹》），寫疾風暴雨，既壯勇士之行色，又可借以暗示曾經(jīng)存亡危急的時局，有雙重妙用。句下還隱約以虎狼之秦喻金邦，也是恰切的。史載荊軻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有誓死之心卻無必勝的把握。而岳飛勁旅北上，實有決勝信念?！盀t瀟雨歇”的“歇”字，似乎意味金人囂焰既煞，中興轉(zhuǎn)機將至?？梢哉f，起首三句便奠定了全詞氣吞驕虜?shù)幕{(diào)。

緊接著，詞的音情發(fā)為高亢：“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薄皣[”，乃魏晉名士用以抒發(fā)難以言宣的復雜情感的一種口技，“長嘯”為“嘯”之一體?！伴L嘯”而“仰天”，就與獨坐幽篁中彈琴者的長嘯大為不同，那嘯聲必然響遏行云，如數(shù)部鼓吹，非如此不足表“壯懷”之“激烈”。而抬頭仰天的動作，又給人以一種暫得揚眉吐氣、解恨開懷之感（如李白之“仰天大笑出門去”）。對于古人，君父于臣子均可譬之“天”，仰天長嘯，抒發(fā)的無非是一腔忠義之情，這已遙起下文“臣之情”三字。古人珍惜盛年，以“立功”為不朽之一，而作者卻將“三十功名”視同塵土，則其壯懷在于國家之中興、民族之奮起歟！（按，或以為岳飛并不諱言功名，“塵與土”謂風塵奔波，以照應下文“云和月”，亦通。）為光復國土，岳家軍晝夜星霜，馳騁千里，浴血奮戰(zhàn)，屢挫敵鋒。“三十功名”與“八千里路”兩句，一橫一縱，兼寫壯懷壯舉，概括性極強，形象性悉稱?！皦m與土”與“云和月”天然成對，妙合無垠。

到這里，字里行間全是破虜雪恥、只爭朝夕之意，于是作者信手拈來古樂府警句“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長歌行》）化入詞中，及時努力之意與抗金事業(yè)聯(lián)系，便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激情，可謂與古為新。無怪陳廷焯稱賞“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二語“當為千古箴銘”（《白雨齋詞話》）。

上片歇拍充滿一種責任感、緊迫感，過片不斷曲意，直書國恥，聲調(diào)就轉(zhuǎn)為悲憤了。公元1127年，金人南下?lián)锘諝J二宗及皇室宗族多人北去，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靖康之亂，為有宋一代的奇恥大辱。當時，“靖康恥”豈但“猶未雪”，肉食者中無意雪者亦大有人在，故主戰(zhàn)的英雄不得不痛切地大聲疾呼：“臣子恨，何時滅！”這里的“臣子”二字，當痛下眼看，須知對于囚在北地的“二圣”，高宗趙構(gòu)亦在臣子之列。因而，過片四句無異乎“夫差，爾忘越王殺爾父乎”那樣沉痛直切的呼告，使人聯(lián)想到作者在《南京上高宗書略》中的慷慨陳詞：“乘二圣蒙塵未久，虜穴未固之際，親帥六軍，迤邐北渡。則天威所臨，將帥一心，士卒作氣，中原之地，指期可復?！?/p>

“賀蘭山”在今寧夏境內(nèi)，與當時金邦黃龍府方位大相徑庭。但既是詩詞語言，便不可拘泥解會。蓋以“賀蘭山”代敵我相爭之地，唐詩已習見，如“賀蘭山下陣如云”（王維《老將行》）、“一時齊保賀蘭山”（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宋人更以代指敵方根據(jù)地，如北宋姚嗣宗詩云：“踏碎賀蘭石，掃清西海塵”，即以代指西夏，宋末汪元量詩云：“厲鬼終須滅賀蘭”，又代指元蒙。此詞則以“賀蘭”代指金邦。說到破敵，悲憤之情遂化作復仇的激烈言辭：“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饑餐渴飲”的熟語與“食肉寢皮”的意念熔鑄一聯(lián)，切齒之聲紙上可聞，這便是作者在別處說的：“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zhàn)，北逾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五岳祠盟記》），如實反映了慘遭凌暴的宋人對于女真統(tǒng)治者的特殊民族仇恨，聲可裂石。又由于“壯志”、“笑談”等語，造成“為君談笑靜胡沙”式的輕快語調(diào)，愜心貴當。

復仇亦非終極目的，殺敵乃為“還我河山”。詞的結(jié)尾即以此深自期許：“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鄙胶悠扑?，故須“收拾”，使金甌完固，方能勒石紀功，班師奏凱。決勝的氣概鎮(zhèn)住全詞，與發(fā)端的力量悉敵，非如椽之筆，難以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