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的光影里，車流長長，車燈眨眼般閃爍著。

奧迪車隱在各式車輛的河流中，不疾不慢地駛?cè)ァ?/p>

到了十字路口，一個小拐彎，汪人龍把車駛進(jìn)了一條僻靜的馬路。路旁的林蔭濃密，路燈的光讓綠葉遮蔽著，人行道上幽暗一片。馬路上的光線也柔和多了。

車速快起來，沈迅鳳把手放在汪人龍的手背上輕輕撫著說：“沒想到，你們?nèi)ゲ尻犅鋺舻倪@一撥人，還出情種呢！”

汪人龍只側(cè)轉(zhuǎn)了一下頭，沒答她的話，照樣開他的車。沈迅鳳的手移到汪人龍的膝蓋上，前后撫摸著：“我說得不對嗎？”

汪人龍明白，沈迅鳳是在暗示他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此時此刻，他沒心思考慮這一層關(guān)系。錢潔所說的在人世間沒多少天可活的方一飛的懺悔心理，攪得他有些心煩意亂。

是啊，住在老式公房里的平頭小老百姓方一飛，身患重病，窮得幾乎一無所有，還有這么一份坦然面對往事的良心，還敢于面對自己近日的妻子，講出不堪回首的往事，講出自己當(dāng)年的卑鄙、自私和怯懦，而他呢？

自己呢？

在社會上，在知青這個群體中，他是佼佼者，雖不能和身居高位的那幾個知青比，也不能和聲名赫赫的那些知青比，但是在一千七百萬上山下鄉(xiāng)知青中，他肯定是排在前一萬名知青中的，比他差的，比他不如的，足有一千六百九十九萬。就沖著這一點，他活得瀟灑自在。他開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古玩店，經(jīng)營多年，圈子內(nèi)外都有一點名聲。他處事低調(diào)，走進(jìn)他古玩店逛幾回的客人，都猜不出他的身份。有人說他身價過千萬，他淡淡一笑，說聲哪里哪里，你過獎。有人當(dāng)面問他，浸淫得那么深，圈子里的那些朋友，有時候過一件貨，就是幾十上百萬，估摸他早就是億萬富翁，他更是連連擺手，說我干這一行，純粹是個喜歡，從小就喜歡，錢不錢的，置之腦后。就是他貼身的助理和情人沈迅鳳，和他交往幾年，也不曉得他究竟有多少財富。這或許也是他始終能在沈迅鳳面前保持一貫魅力的原因。

他活得自得其樂，無憂無慮，然而近幾年來，他的心頭卻時時掠起一些無端的煩惱。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四十周年，曾在桂山腳下插隊落戶的上海知青們，每人交一百元找了個中學(xué)食堂搞聚會，順便聚個餐，他心頭一熱也去了。碰到三四百個相識和不相識的老知青，看見當(dāng)年的風(fēng)華少年現(xiàn)在不少人已是白發(fā)滿頭，皺紋滿臉，他的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沈迅寶的模樣來。是啊，他們這些人，有出息的和沒出息的，風(fēng)光無限的和活得尷尬的，都通過不同的渠道回來了，回到了上海。而沈迅寶，他的赤屁股兄弟，他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的同班同學(xué)，卻永遠(yuǎn)地留在了那塊土地上，再也回不來了。他的墳頭有人獻(xiàn)花嗎？那塊碑如今還像剛豎起來時一樣嗎？汪人龍承認(rèn)，他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沈迅寶來了。于是他借著那天聚餐時的酒興，邀約有此心思的知青，做一次“重返第二故鄉(xiāng)”的活動，為他的好兄弟沈迅寶去掃掃墓，同時也看一看那塊當(dāng)年灑下過不少人汗水和眼淚的土地，并去游覽一下如今名聲很大的客過亭景區(qū)。不料現(xiàn)在又節(jié)外生枝，多出一件事來，要為錢潔尋找方一飛當(dāng)年的小情妹。

一滴淚糊濕了汪人龍的眼睛，他來不及降低車速，伸手拂去眼角的淚。

奧迪車往旁邊側(cè)了一下，一輛別克車開著雪亮的大光燈迎面直沖而來，晃得汪人龍頭暈?zāi)垦＃瑒e克幾乎從奧迪反光燈旁擦身而過，半開的車窗外，清晰地傳來飛身而過的別克上的一聲斥罵：“尋死啊，逆向行駛！”

汪人龍從沉吟中回過神來，放慢了車速，這一差點與人相撞的驚險瞬間，他已出了一身冷汗。

沈迅鳳也察覺了他的異樣，連聲催促著：“停、你停車，我來開。”

車速慢下來，奧迪停靠在路旁的自行車道上，沈迅鳳打開車門，繞到他這一邊，拉開了他的車門，說：“你坐過去，我來開?！?/p>

他愣怔了一下，移坐到副駕駛位置上，沈迅鳳坐上駕駛位，發(fā)動車子的同時，瞅了他一眼：“你這是怎么啦？失了神一般，那個女人叫你想起了啥？”

奧迪車又開上了馬路，汪人龍說：“想起了你哥沈迅寶?！?/p>

“你又想他了。”沈迅鳳顯然沒料到他會這么回答，說話的口吻有點意外，“算了，連我父母都承認(rèn)了這一事實，已習(xí)慣了迅寶的離去，你就別添此煩惱了，想開點吧?！?/p>

說著，沈迅鳳把手伸過來，感激和安慰般地在他膝蓋上拍了兩下。

奧迪車沒跑起來，緩緩地開出沒多遠(yuǎn)，悠悠拐進(jìn)了一條弄堂。

翕著眼沉吟的汪人龍詫異地問：“這么快就到了？”

沈迅鳳“撲哧”一聲笑了：“到了，到了我的住處。你忘了，這里的一室一廳，還是你買下的呢！我看你失魂落魄的，上去坐一會兒吧。”

汪人龍眨著眼，朝車窗外望了一眼，也認(rèn)了出來，這是他和沈迅鳳相好以后，為方便幽會，在二樓上買下的一處房子。名字寫的是他，房門鑰匙交了一套給沈迅鳳。事實上，小屋里的一切，都是沈迅鳳打理的，大到床上用品、書柜書桌、窗簾沙發(fā)，小到日常用具、掃把拖鞋，茶杯牙刷都是她買的。他來的不多，只在兩個人都感覺到那種需要時，他們才到這兒來一次，盡興地歡娛和享受一番，每次都是她先來一步，做些準(zhǔn)備，而他往往在約定的時間前后，才走進(jìn)小屋。像今天這樣，臨時起意，雙雙一起來，這還是第一次。

當(dāng)時在這一地段把房子買下來的時候，不過花了二十幾萬。這些年，上海的房價連續(xù)往上跳，沈迅鳳說去附近的中介看了，同樣一套房子，掛牌價已到了八十多萬，翻了幾倍。汪人龍雖然不炒房子，不過他聽了，還是挺有成就感，覺得自己慨然將房子買下來，既方便了他和沈迅鳳，又賺了錢，多了一處小產(chǎn)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