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維維再次瞅了丈夫一眼,安康青腦袋微歪著,又酣睡過去,仿佛他剛才沒醒過來似的。
丘維維直了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后腦勺枕在椅背上。
飛機這一陣飛得很平穩(wěn),燈光熄了大半,是可以休息一會了。
可丘維維睡不著,她一閉上眼睛,耳畔就響起安康青輕微的鼾聲,眼前就燃起一堆火焰,熊熊的火焰。
那是山灣灣里的火,先是星星點點的火把匯攏在一起,驀地升騰起一股火苗,迅疾的火苗燃大了,火把作星散,火苗頓時變成了熊熊大火。那紅亮的火焰中映出茅草屋的剪影,其中夾雜著尖聲拉氣的慘叫,只幾分鐘時間,凄厲的驚呼狂嗥漸漸平息,火勢似乎要在山灣灣里蔓延開,在黑黝黝的山影前騰躍著撲閃著,終于火焰漸漸小下來,只剩下飄飛的一閃一閃的火星,山灣灣里回歸到原先的沉寂。只是,山灣灣里那一幢令全寨男女老少談之色變的茅草屋看不見了。
一整個寨子的人放心了。
丘維維始終懸著的心也落下來了。
這一把火是為挽救安康青而燒的,這一把火也是她作為安康青的同學和戰(zhàn)友極力促成鴨子口大隊革委會下決心燒的。燒死的是一個麻風女羊冬梅。
初到鴨子口村寨插隊時,丘維維只曉得鴨子口是桂山地區(qū)最為偏遠蠻荒的一個寨子,山大坡高,路險谷深,趕一趟場要走兩個多小時,光是走路來回就得整整半天,在街子上稍微多耽擱一點時間,就得摸黑回到寨子。這對于一心追求革命、改變山鄉(xiāng)面貌的安康青、丘維維來說,算不得什么。到勞動最艱苦條件最差的村寨插隊落戶,還是他倆主動要求的。同在鴨子口插隊的幾個男女知青對他倆如此要求進步,還有些不理解。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惟其落后,惟其偏遠,才需要我們來貢獻青春,改變“一窮二白”的面貌呀!
那正是丘維維和安康青最為志同道合的時期。勞動雖然繁重,生活雖然艱苦,不過到了趕場天,他倆雙雙端著臉盆去河邊洗衣裳,或者相約著同去趕場,哪怕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他們也從沒覺得苦,從未覺得日子難熬過。相反,兩人之間親如兄妹般的情愫之中,還有著朦朦朧朧的甜絲絲的初戀的滋味。盡管旁人提及時,他倆誰都不承認,并且振振有詞地說,我們這是從小學到中學期間多少年里積起的革命友誼,我們這是紅衛(wèi)兵戰(zhàn)友間經歷過的純真感情,不是你們理解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低級趣味。
話是這么說,丘維維的內心深處,始終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安康青當成她的人,她的主心骨,她形影不離的戰(zhàn)友和同志,她無話不談的哥哥?,F在是年輕不能談,一旦年紀稍大,允許戀愛結婚了,安康青必然是她的對象她的未婚夫她一心要嫁的男人。
突然地,什么預兆也沒有,天天和她生活在同一集體戶同一知青點上的安康青,天天仍然和她煮一鍋飯吃的安康青,對她懷上了二心,背著她和鴨子口寨子上的一個姑娘羊冬梅好上了。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丘維維乍一聽人說起這個消息,驚訝得目瞪口呆。
她沒向安康青打聽,更沒和他吵同他鬧,她仍然像往常一樣,該煮飯煮飯,該炒菜炒菜,安康青衣裳被樹枝剮破了她仍替他補,洗衣裳時她仍喊著他一起到河邊去。只是在表面上的客氣之外,丘維維多了一個心眼。
她漸漸地明白了鴨子口寨子上的流言飛語不是空穴來風,她很快明白了問題出在哪里。安康青同她天天生活在集體戶里,這不錯,不過出工勞動的時候,男女社員是分頭干活的。那一天安康青在山灣灣旁的枕頭田鏟田埂,活干到一半,瓢潑大雨嘩然而下,他提起鋤頭往寨子上跑,一眼看見山灣灣里羊冬梅家的茅草房,就跑進她家去躲雨。
羊冬梅正在火塘旁烤紅苕,見了來躲雨的安康青,真是又驚又喜。姑娘讓安康青在火塘邊烤火,給他吃烤熟的紅苕,見他身上的外衣淋濕了,叫他把外衣脫下在火邊烤干,見他挽起褲管露出的雙腳沾滿了來不及洗的泥巴,姑娘又在腳盆里舀來半盆溫水,讓他把腳洗干凈……
那一天的雨下得久,吃了紅苕,擦干了腳,烤干了外衣,茅草房外頭的雨仍下得刷刷地響,火塘里的火苗一跳一閃的,安康青隔著火塘,瞅著姑娘的臉,看得呆了。
羊冬梅是鴨子口寨子上美得讓人心跳加速的姑娘。
安康青不明白,來這里插隊落戶好長一段日子了,他怎么就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子。他當面就問她了,羊冬梅羞澀地低下了腦殼,半天不吭氣兒,安康青追問得緊了,她才不明不白說出一句:
“我不出工。”
為啥不出工呢?
“是阿爸不讓?!?/p>
真正豈有此理!安康青簡直要斥罵了,但是想到那是姑娘的爹,他沒罵出口來。
雨停了,安康青道過謝,提著鋤頭又去鏟枕頭田田埂上的雜草刺籠,羊冬梅一直把他送到門口,他走出她家院壩時,回轉身來,疑訝地看到她仍倚著門框,睜大了一雙美得晃人魂魄的眼睛,癡癡地望著他。
安康青忍不住向她揮了揮手,她竟也把手舉了起來,揚了揚。
鏟田埂的時候,安康青的眼前總是晃動著羊冬梅的臉龐,她那又驚又喜的眼神,她對他關懷備至的語氣,籠罩在她身上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