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頭子吉五郎聽過半七的報告,大吃一驚,宛如他在金杉 海邊捕到鯨。
“俗話說多勞多得,你這小子沒事在外頭轉(zhuǎn),沒想到撞出這番成績!本來以為你剛出道挺嫩生的,看樣子今后得另眼看待了。好!好!干得好!俺不是那種爭功搶前頭的人,你的功勞俺會向衙門大人逐一陳述。話說回來,那個叫小柳的得趕緊派人抓來。就算她是女人家,也是不可小覷之輩。喂,以防萬一,誰跟半七一起去吧,助他一臂之力。”
兩個資深手下跟在半七身后,再度前往兩國。冬日天短,就在將暮時分,雜技棚子也剛好散場了。那兩個老手先在棚外等著,讓半七單獨進去。小柳正在后臺更衣。
“我是神田的吉五郎手下,頭子說有事找你,麻煩跟我來一趟好嗎?”半七若無其事說道。
小柳臉色頓時一暗。不過,她出人意表十分沉著,只是凄涼地笑笑:
“頭子……有點討厭呢,找我有什么貴干呢?”
“大概是你風(fēng)評太好,頭子動了春心吧。”
“哎呀,您真會說笑。到底是什么事呢?您應(yīng)該知道吧?”
小柳柔軟的身軀斜倚在衣箱前,抬起妖蛇般的雙眸,窺伺半七的表情。
“我只是跑腿的,不知道詳情??傊粫跓┠愣嗌贂r間,別讓我們費事,老老實實跟我們走吧。”
“那是當(dāng)然的了……大人有事找我,怎可逃匿呢?”小柳掏出煙盒,慢條斯理抽了一斗。
毗鄰的戲棚子傳來散場的鼓聲。其他藝人似乎也感染到忐忑的氣氛,從遠處屏息傾聽兩人的交談。狹窄的后臺,四下逐漸昏暗起來。
“日頭短,我們頭子性子又急。你再蘑菇下去,連我也會遭殃。能不能快點動身???”半七心焦氣躁地催促。
“是是是。馬上就來?!?/p>
好不容易步出棚子的小柳,瞧見陰影處也有兩個手下佇立,懊惱地瞪了半七一眼。
“噯,真冷呀。太陽一下山,馬上就變冷了呢?!毙×鴶n起雙袖。
“所以才叫你快走??!”
“雖然不知道找我什么事,但若不能馬上回家,我會不方便,能不能讓我先回去一趟?”
“回家干什么?金次可不在哦?!卑肫呃淅涞卣f。
小柳閉眼停住腳步。過一會兒再睜眼時,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閃爍著白色露珠。
“阿金不在嗎……可我畢竟是女人,我想先準(zhǔn)備一些東西再去?!?/p>
三個男人圍著小柳,走上兩國橋。小柳雙肩不時顫動,像是忍不住煎熬地啜泣起來。
“你那么想念金次?”
“嗯……”
“金次不適合你這樣的女人?!?/p>
“請您諒察我的心情。”
三人來到長橋中央時,岸邊已閃爍著住家零星點起的昏黃燈光。大河河面浮現(xiàn)灰色煙靄,遠方下游水面白蒙蒙的,看起來更添一股寒意。守橋人的茅屋也點起座燈的蠟燭。一群大雁像在預(yù)告今晚的降霜,自幕府船塢上空啼鳴著漸行漸遠。
“如果我做了什么壞事,會連累金次嗎?”
“那要看他怎么招供了?!?/p>
小柳無言地抹去眼淚。突然,她冷不防大叫:
“阿金,原諒我吧!”
小柳猛力推開身邊的半七,燕子般掉頭拔腿飛奔。不愧是特技藝人,動作有如電光石火。只見她雙手撐在欄桿上,眨眼間,身軀便倒栽蔥地沒入河底。
“媽的!”半七咬牙切齒。
守橋人聽聞水聲,趕出來探究竟。得知半七是捕吏手下后,馬上吩咐附近的船夫撐船尋人。可是,河面始終不見小柳浮現(xiàn)。第二天,有人發(fā)現(xiàn)下游對岸岸邊的樁子上,纏著如往昔的淺草海藻 般烏黑的女人頭發(fā)。打撈上來一看,正是小柳,于是便將凍僵的尸體曝在河岸晨霜中,進行驗尸。特技藝人終究踩空了救命索。這樁案件轟動了整個江戶,半七也成了聞名人物。
菊村家隨即派人到潮來,平安接回尚未下海的阿菊。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好像在做夢。清次郎先一步回家后,我突然一陣寂寞,等不及阿竹來接就走出茶館。茶館前的大樹下站著以前就認(rèn)識的藝人小柳,她說清次郎剛在附近突然病倒,要我趕快跟去看看。我嚇了一跳,跟著她走,她又說:‘清次郎讓轎子抬到醫(yī)生那兒,你也坐轎子趕去吧?!f完,便強逼我坐進轎子,就這樣,轎子把我抬到一間不知是哪兒的昏暗屋里。進屋以后小柳態(tài)度大變,跟另一個年輕男子對我做出很無禮的事,然后又把我送到很遠的地方。那時我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了,一片茫然,根本不知該怎么辦,也失去了判斷能力。”阿菊回到江戶后向衙門如此供稱。
掌柜清次郎僅受“叱責(zé)”之罰,便獲飭回。小柳因是自盡,未遭判罪,但首級仍懸在小冢原 示眾。金次本應(yīng)與小柳同罪,不過衙門大發(fā)慈悲,只判他流放遠島。案件遂告終結(jié)。
“這就是我初露頭角的案件?!卑肫呃先说?,“三四年后,頭子吉五郎得了霍亂過世了。臨終前遺言將女兒阿仙與家業(yè)一切給我,要我繼承,所以手下們便推我為第二代頭子。這時我才正式獨立,成為捕吏。
“你問我為什么當(dāng)時會盯上小柳?這個啊,我剛剛不是說過,正是石燈籠的足跡嘛。苔蘚上的腳尖印看起來像是女人的,可是一般女人不可能輕而易舉翻過那道墻,我想定是身手非凡的人,想著想著,就想到特技藝人了。江戶的特技女藝人并不多,其中,在兩國那一帶雜技棚子表演的春風(fēng)小柳聲譽本就不好,又聽說她迷上一個年紀(jì)比她小的情夫,照顧他生活,我就判斷這女人有點可疑。之后逐步刺探,竟沒兩下便把事件解決。金次那小子流放伊豆 遠島,但聽說后來受到特赦,無事回江戶了。
“掌柜清次郎后來入贅菊村,繼承店鋪,本來還維持著,可是商家一旦出過事兒,就算是老字號,似乎也會影響商譽,生意每況愈下,江戶末期搬到芝 去了?,F(xiàn)在情形如何,我也不清楚。
“雖然小柳難逃梟首示眾的命運,但先前居然讓她跳進河里,我很不甘心。因為完全是出于我的疏忽。犯人就范前任誰都會緊張,到手之后便如釋重負(fù),因此難免漏空子讓犯人逃之夭夭。
“你是問還有什么有趣案件嗎?說到我的功績,那可多了,哈哈哈。下次再來玩吧。”
“我一定會再來聽您講故事的?!?/p>
我和半七老人約定后,才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