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擔任荊州刺史的時間,是公元346年,這一年的他34歲,正是一個政治家風華正茂的時代,他繼續(xù)自己的“奮青”之路。在他到任之前,任何一任荊州地方官,主要的施政方略,大多都是圍繞怎樣加強荊州的防務,桓溫到任后,立刻提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主動進攻。桓溫認為,當時東晉的北面,是羯族梟雄石勒建立的后趙政權,這個政權在當時的中國北方屬于最強,東晉的東面,是氐族人李氏建立的成漢政權。這時候偏安東南的東晉政權,在它的正北面和正西面,都面臨著強敵,一旦對方聯(lián)合攻擊,腹背受敵的東晉,就會變得非常危險,無論怎樣加強防御,都無法長期持久。對比后來的南宋政權就知道了,南宋晚期,對于防御蒙古軍入侵不可謂不努力,鐵壁堅城的釣魚城,甚至創(chuàng)造了擊斃蒙古可汗的戰(zhàn)功,而血肉鑄就的荊襄防線,更讓天下無敵的蒙古大軍付出了沉重代價。但是,當南宋西面的大理被攻克后,腹背受敵的南宋,立刻全線崩潰。東晉當時的邊防形勢,和南宋差不多,甚至可以說更糟糕,因為東晉在人口、兵源,還有最關鍵的經濟實力上,都遠遠不如后來的南宋。這個危險的戰(zhàn)略漏洞,被到任荊州的桓溫一眼發(fā)現(xiàn)了。
桓溫不但發(fā)現(xiàn)問題,還要解決問題,北面的石勒和西面的成漢,東晉至少要解決掉其中一個?;笢氐闹鲝埵恰跋纫缀箅y”,也就是對北面石勒政權以防御為主,集中力量,消滅盤踞在四川的成漢政權。他的奏議一出,立刻使東晉滿朝嘩然。自古以來,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是中國人的共識,北面的石勒政權,統(tǒng)治區(qū)域為平原,從地理角度說更容易攻打;西面的成漢政權,有四川盆地的天險庇護,就是三國時候的劉備,也是費盡心機,耍詐才得以進去的?;笢氐倪@個主張,表面看是不合常理的。對此,桓溫陳述了自己的主張,他認為北方的石勒,這時期仍然處于政權的上升階段,軍事力量強大,在統(tǒng)治區(qū)域里也很有政治手腕,很會收攬北方民心,不是一時可以戰(zhàn)勝的。而四川的成漢則不同,這時候的成漢政權,已經日益腐朽,和四川百姓離心離德,正是消滅它的最好機會。雖然出身貴族,但這時候的桓溫,已經很懂人心向背的道理。
但東晉大多數(shù)士族是不懂的,因此桓溫的奏議,遭到了許多大臣的反對,包括當年舉薦桓溫的何充,關鍵時刻,桓溫兒時的另一個朋友,當時的名臣劉炎,堅決地站在了桓溫的一邊。此時劉炎正得晉安帝的寵信,說話很有分量,他認為桓溫的主張是可行的,甚至對晉安帝說“觀其蒲博,不必勝,則不為”。他這句話真可謂說到了桓溫心里,桓溫打仗最主要的特點就是謀而后動,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他絕對不會打。
公元347年三月,桓溫率領荊州大軍,開始了西平成漢政權的戰(zhàn)役。在進入四川之后,桓溫采取了一種更瘋狂的打法,他把軍隊中所有的老弱兵馬,都留在四川外圍的彭山縣看守輜重,自己親自挑選了精壯士兵組成突擊隊,每個人只帶了3天的干糧,以示有進無退之心。在作戰(zhàn)之前,他親自發(fā)表演說,并且給士兵們展示,他和士兵們一樣,只有3天的干糧,如果打不贏,死就死在一起。這一招果然激得三軍士氣高漲。戰(zhàn)斗打響后,東晉軍隊大膽突擊,從彭山縣直接抄小路插入到成都,在成都西南與成漢皇帝李勢展開決戰(zhàn),給成漢政權來了個“黑虎掏心”。在之后的成都之戰(zhàn)中,成漢軍隊更被桓溫“掏”慘了,這一戰(zhàn)打得格外艱苦,成漢軍隊背水一戰(zhàn),個個奮勇沖鋒,急行軍3天且糧食已盡的晉軍漸漸不支。最危險的時刻,桓溫的參軍龔戶戰(zhàn)死,桓溫自己的戰(zhàn)馬也被敵人的弩箭射中,危急之下,桓溫換馬再戰(zhàn),昂首站在敵人弓弩最密集的地方,他的身先士卒,激起了全軍的死戰(zhàn)之心,三軍奮勇沖殺,決死一搏的成漢軍隊,最終倒在了更堅韌的桓溫面前。此戰(zhàn)成漢軍被斬首2萬多人,幾乎全軍覆沒。東晉軍隊也傷亡慘重,桓溫本人5處受傷,最嚴重的一處,肩膀被敵人的弓箭射穿,血流不止。但桓溫卻若無其事,和士兵們談笑風生,在慰問完了士兵后才接受治療,相當有魏晉風度。戰(zhàn)后,成漢國主李勢投降,桓溫卻對李勢的妹妹一見傾心,娶她做自己的小妾,并留下了“我見猶憐”的感慨。自此,淪陷近半個世紀的四川大地,基本全境收復。
四川的收復,對于東晉政權的鞏固有著重要意義,四川大地物產豐富,經濟上的意義不用說,軍事上的意義同樣重大。整個的南中國漢地,基本被東晉連成一片,四川成為了東晉抗擊北方政權侵略的堅定大后方。政治上的號召意義更是無可估量。東晉用行動告訴天下,特別是告訴在淪陷區(qū)的百姓們,東晉不是一個偏安的政權,他們會利用一切機會,完成光復河山的夢想。
收復四川之后,桓溫一戰(zhàn)成名,儼然成為了東晉朝廷里的第一戰(zhàn)神。但是“功高震主”的猜忌,也隨即到來了。收復四川,只是桓溫戰(zhàn)略計劃中的第一步,他一生最大的夢想,是光復北方的山河。比起戰(zhàn)前內外局面的順風順水,之后東晉的政治形勢,越發(fā)對桓溫不利。這時候的東晉政權,士族當?shù)?,雖然此時的士族,還保持著對國家的責任心,但是在收復北方的問題上,東晉內部的意見并不統(tǒng)一。收復四川之戰(zhàn)打響前的各派爭論,其實只是表象,關鍵問題是東晉政權是依靠江南本地名門望族的擁立才得以扎根的,如果東晉成功光復北方國土,勢必會遷都回經濟人口更為發(fā)達的北方地區(qū),那么江南世家大族對于東晉王朝的價值也就不大了。如果這樣的話,就會導致整個江南士族的失勢,所以在保衛(wèi)國土的問題上,江南的士族們可以團結一致,桓溫早年鎮(zhèn)守徐州的戰(zhàn)功,也可以得到士族上下的贊賞,因為這時候的桓溫,是他們的保護者。西征四川雖然意見不一,但這也不是原則問題,畢竟四川的獲得,可以增強東晉的防御,也是符合東晉江南士族利益的,唯獨北伐不行。北伐意味著破壞整個江南士族的利益,得益的人,或許只有趁著軍功確立地位的桓溫。
所以桓溫在收復四川后,雖然數(shù)次要求北伐,但是都泥牛入海。這時候的桓溫已經是“民族英雄”,威望甚高,晉安帝個人的地位,也同樣離不開桓溫家族的支持。當時東晉主要的軍隊,是由南逃的北方漢人組成的,他們之所以作戰(zhàn)勇敢,主要原因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打回家鄉(xiāng),如果不擺出一點北伐的姿態(tài),軍隊的情緒是很難安撫的。所以桓溫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最后晉安帝折中了一下,同意了桓溫要求北伐的主張,但是在人選上,卻選擇了外戚殷浩。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如果打贏了,那是殷浩的功勞,正好可以用殷浩來壓制桓溫,如果打輸了,只要能把大部分主力部隊帶回來,也能對上下有個交代。這個殷浩,半點能力沒有,不但打了敗仗,還差點全軍覆沒。戰(zhàn)敗的消息傳來后,全國上下群情激奮,特別是士族中的“北伐派”,紛紛強烈要求啟用桓溫北伐。就這樣,原本晉安帝不想用的桓溫,成了必須要用了。
公元354年,桓溫發(fā)動了他人生里第一次北伐,這次他的打擊目標,是當時盤踞關中平原的氐族人苻堅建立的前秦政權。當時的北方,原本強大的后趙政權已經滅亡,苻堅的前秦,成為中原各政權里最強的一個,這時候正在開疆拓土,意圖統(tǒng)一北方?;笢貜慕瓿霭l(fā),水陸齊攻,比起征討四川的瘋狂,這次他深知自己的對手很強大,所以采取了持重的辦法,分兩路進兵,徐徐推進。此外,他還命令梁州刺史司馬勛北出子午小道。從戰(zhàn)略上說,他這個戰(zhàn)術很穩(wěn)妥,可以說把所有的困難都考慮到了,既有陸路進攻,也有水上包抄,更有奇兵襲擊,而北伐的進程,也出乎意料的順利。當時的北方漢族百姓,對晉朝政權依然是有感情的,聞聽東晉大軍到來,百姓紛紛主動迎接,桓溫兵不血刃地從河南進入關中,前秦軍隊望風而逃,一路竟然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不過麻煩也從此開始了,這不是桓溫僅帶3天干糧就能收復四川的時候了,要想收復廣闊的中原,僅僅有士氣和群眾基礎是不夠的,更需要穩(wěn)定的物資補給。這個時候東晉主政的大臣,是擅長“清談”的王衍,最擅長夸夸其談,沒有一點行政能力,眼看桓溫節(jié)節(jié)勝利,一直反對北伐的他暗中使壞,對桓溫所需要的物資百般拖延,結果桓溫進入關中后沒多久就斷糧了。他對面的苻堅,也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名將,本來桓溫打算一旦沒有糧食,就搶割關中平原的麥子,誰知到了才發(fā)現(xiàn),關中平原的麥子早被苻堅撤退前收割光了,桓溫沒有辦法,但還是不甘心,駐扎在灞水休整。這時候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回軍,二是決死一搏,背水一戰(zhàn),全力攻打長安,就像他當年打下四川一樣。但這次把握比上次小得多,前秦的軍事實力遠遠比成漢要強,而且當年的他只是個新人,可以豁出去,如今他已經聲名鵲起,不是輕易能豁出去了。如果就此退兵,自然也不甘心,所以桓溫采取了一種折中的辦法,在灞水駐軍,一面招募當?shù)孛浚召I人心,一面等待機會。他這種做法,連當時來訪的華陰名士王猛都誤會了,王猛的到來讓桓溫很高興,他向王猛求教,王猛卻嘲笑他說,你駐扎在灞水,不進也不退,誰知道你想干什么?后人常常拿此事指責桓溫,說桓溫是私心作祟,故意退縮不前,但事實是,桓溫的物資供應,在當時已經斷了,這樣兇險的局面下,只要有一線的生機,誰都不會貿然賭博,畢竟要為幾萬北伐軍負責。最后,面對前秦的堅壁清野,桓溫只好無奈地回軍。這次北伐總的來說,是勞而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