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管家沒有起身,只是轉(zhuǎn)過頭似笑非笑地說道:“陳老板啊,坐吧?!?/p>
陳國忙道:“不敢,不敢,我站著就是。劉管爺、二位太太有什么吩咐?”
劉管家放下二郎腿,站起身來說道:“二位太太,我和陳老板聊兩句,馬上就好?!?/p>
二太太、三太太應(yīng)了聲,也沒想過多地答理他們。
劉管家從一側(cè)轉(zhuǎn)身走出,他的模樣長得倒是平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白面無須,五官四平八穩(wěn),三十多歲的年紀(jì),算是一張熟人臉。只是他一睜眼,卻顯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盡管他臉上不見喜怒之色,卻有一股子市儈狡詐之氣從眉目間投出,一看面相就知道此人極不簡單,若在清代,這架勢不是黑幫頭子就是大權(quán)在握之人。
劉管家走了兩步,坐在桌邊,見陳國還站著不動,說道:“陳老板,坐吧,我都是熟客了,還客氣什么?”
陳國應(yīng)道:“劉管爺坐,劉管爺坐,我站著習(xí)慣了?!?/p>
劉管家撿起桌上的一顆葡萄,放入嘴中,哼了聲:“坐吧!讓你坐你就坐下?!?/p>
陳國冷汗直冒,連聲稱是,劉管家越是這樣說話,陳國越是擔(dān)心。陳國小心翼翼地坐在一邊,卻不敢坐實了,屁股只挨著半邊凳子。
這個劉管家,看著貴氣得很,可剛才簡單兩句話,卻有一股子匪氣蠻橫的勁頭隱含其中。陳國清楚,這個劉管家的主子段士章,在京津冀三地黑白通吃,既是官商政客,又是大流氓頭子,甚至能夠調(diào)動十萬人左右的部隊為他賣命,他要想當(dāng)北洋政府的總統(tǒng),也不是當(dāng)不了的。但段士章為人不喜張揚,身處暗處反倒可以自由自在,能由著性子做事,許多雜事都由劉管家出面處理。
陳國哪敢得罪劉管家,劉管家拔一根毫毛下來,都能壓死自己,他心中提著十萬個小心,坐在椅子上,猜測劉管家到底要說什么。
劉管家吐出葡萄皮,咳嗽一聲,說道:“陳老板啊?!?/p>
“在!在!”
“我叫你來,倒沒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你這個旺風(fēng)樓,雜耍的花樣是不少,我每次來都沒見到重樣的,二太太、三太太也挺喜歡你這里的,北平城里能比得上你的,也還沒有??墒恰?/p>
陳國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兒了,刷的一下,額頭豆大的冷汗?jié)L下。
“可是你這里,戲法怎么總是那幾樣呢?什么九連環(huán)、仙人栽豆、古彩戲、變鳥變水缸這些,看都看煩了!你說今天有新鮮的,我看還是換湯不換藥?。 ?/p>
“劉管家!劉管爺!實在對不住,最近這幾十年,變戲法這行當(dāng)衰敗得厲害,好多古戲法都沒人會了,我派了很多人遍中國地打探,現(xiàn)在還都沒有找到能入了段爺法眼的。”
“哦?你不是說能找到會七圣法的嗎?殺人復(fù)活有意思!結(jié)果是沒找到???”
“劉管爺!劉管爺!您誤會,您誤會了,上次是南方小道消息,說湖南衡陽一帶人會,我上個月就派人去找了,結(jié)果那個人是個騙子,根本就不會,純粹是騙小孩子的把戲,他自己胡吹說是七圣法,是謠傳,是謠傳?!?/p>
“哦……那可惜啊?!?/p>
“劉管爺!您放心,我一定給您找來又新鮮又刺激的戲法,您再寬限我一些日子?!?/p>
劉管家重重嗯了一聲。
陳國嚇得從椅子上一跳而起,如同搗蒜一般鞠躬,就差沒跪下磕響頭了,陳國哀聲道:“劉管爺,您千萬別生氣,我豁出這條小命,也一定讓您滿意?!?/p>
劉管家說道:“陳老板,算了算了,我知道你盡力了,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還不都是為了段士章段老爺!知道你全國各地找人開銷也大,這個拿去,貼補一下?!?劉管家說著,從袖口中摸出一個通體綠幽幽的玉扳指,丟在桌上,陳國一看這東西就知道,至少值二兩金子。
陳國急道:“劉管爺!這怎么好!求您拿回去?!?/p>
劉管家根本就不再看陳國,站起身客客氣氣地對二太太、三太太說道:“二太太、三太太,咱們出來的時間差不多了,你們看是不是該回去了?”
陳國只好上前,將玉扳指收下。陳國明白,這可不算賞錢,這種成色的玉扳指,乃是死人戴過的東西,盜墓盜出來的,是給他的催命符,意思是說你辦不到,就等著死吧。
三太太陳紫煙罵道:“回去什么!我還沒玩夠呢!”
二太太王怡婷拉了拉三太太,說道:“回去吧回去吧,回去晚了老爺要罵人的?!?/p>
三太太想了想,無可奈何地站起,對劉管家說道:“走吧走吧,催、催,你就知道催!煩死了!”
劉管家滿臉堆著笑,趕忙給二太太、三太太拿來外套,伺候著她們穿上。
三太太眼睛一直看著桌上的玉扳指,酸溜溜地自言自語道:“老爺啊,那個叫柳蔭的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為她這么費心,還親自操持著,破費這么多,就為了給她找戲法看???”
劉管家笑了一聲,說道:“三太太,這話你可不能當(dāng)著老爺?shù)拿嬷v??!老爺會生氣的!”
三太太不依不饒地說道:“柳蔭不就是會變點戲法,是個冷美人嗎?老爺怎么就喜歡她,都好幾年了……”
二太太拉了拉三太太,說道:“妹子,別說了,這里還有外人。”
劉管家也說道:“是啊是啊,二太太、三太太,咱們走吧?!?/p>
三太太哼了一聲,扭著身子,向門外走去。
陳國趕忙上前相送。
三人一言不發(fā),從側(cè)門快步出了旺風(fēng)樓,已有兩部黑色轎車飛快地從街角駛來,候在門口。
劉管家請兩位太太登上轎車,轉(zhuǎn)身對陳國說道:“回去吧回去吧!”
“是!是!二位太太、劉管爺請慢走?!标悋c頭哈腰地說道。
“記得去找新鮮的戲法來啊!別等到段爺生氣,那可就麻煩了!”劉管家哼了哼,拍了拍陳國的肩膀,上了另一輛轎車。
陳國目送著這兩輛轎車離去,這才長長喘了一口氣,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伙計二毛子趕過來,湊到陳國身邊,遠(yuǎn)遠(yuǎn)望了眼,說道:“陳掌柜的,怎么樣啊?”
陳國擺了擺手,說道:“沒事沒事,還是新戲法的事情,媽媽的,真是頭疼?!?/p>
陳國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突然站住,對二毛子喝道:“過來!”
二毛子趕忙湊過去,陳國壓低了聲音說道:“你,你給我盯住那個叫張賢的,看看他有些什么花樣!”
“是!是!”二毛子連聲應(yīng)道。
陳國用手指點了點二毛子的腦袋,說道:“給我精明點!別讓他注意到你?!?/p>
陳國走后,一個和二毛子相好的伙計偷偷摸摸趕過來,把二毛子拉到一邊,問道:“二毛哥,那個段爺怎么會對變戲法這么感興趣,我記得去年還不是這樣啊?!?/p>
二毛子張望一番,低聲說道:“潘子,我跟你說,你可千萬不能再告訴別人啊?!?/p>
“二毛哥,你還不信我?”
“你記不記得,今年正月十八,段大爺帶著他第四房太太,好像叫柳蔭,柳太太來了一次,據(jù)說這個柳太太自從嫁給了段爺以后,從來就沒笑過,但這個柳太太似乎很喜歡戲法,剛好那天我們陳掌柜親自上臺演八仙取果戲法,結(jié)果柳太太那天終于笑了一次,段爺就開心了,賞了多少銀子。從此以后,段爺就隔三差五帶著柳太太過來看戲法?!?/p>
“這不是好事嗎?”
“好什么啊,這個柳太太挑剔得很,眼界又高,看遍了我們這里的戲法后,就不來了。段爺拿柳太太好像沒什么辦法,于是讓劉管家逼著陳掌柜,讓他找新鮮的戲法來,陳掌柜自然就去找啊,最初是找到幾個戲法,可每次報信到段爺府上,說大概是個什么花樣,吹得神乎其神,柳太太一聽就沒興趣,還是不來,可把陳掌柜給急的!要是得罪了段爺,段爺一句話下來,咱們這個旺風(fēng)樓就等著關(guān)門大吉吧,陳掌柜沒準(zhǔn)小命都不保。”
“敢情根兒上是這么個事情啊。他娘的咧,段士章段爺,就算是仙女下凡,他都能弄到,怎么對一個姨太太這么在意?那個柳太太是長得漂亮極了,卻是個冷美人,摸一把說不定都凍著了手!屋子一黑,脫光了也不就那樣!如果是我,覺得還不如落子館的小婊子玩得痛快呢!”
“你懂個屁!這叫情調(diào),情調(diào)你懂嗎?說了你也不懂,滾滾滾,晚上找你的小婊子去,懶得和你掰扯。”二毛子說完,就要離開。
潘子抓了抓頭,一臉傻笑,并不生氣。他們這些人,地道的京油子,平日里就貧嘴慣了,潘子根本就不當(dāng)二毛子在罵人。
二毛子轉(zhuǎn)念一想,一回身又抓住潘子,低聲道:“潘子,這事你要是再和別人說,傳了開去,咱們倆可都要玩完,這不是嚇唬你的啊,你哥哥我是憋的時間太久了,這才告訴你的?!?/p>
“二毛哥,打死我,我都不說!你放心好了!”
“行,你可記住了啊,我現(xiàn)在出去有點事要辦,你給我盯好了那幫子大茶壺,別讓他們偷懶,怠慢了客人?!?/p>
“放心吧您哪!”
二毛子收拾了一下,換了身衣服,出了旺風(fēng)樓,向著張賢離開的方向?qū)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