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5)

大自然的日歷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青蛙蘇醒了

我們坐在關母鴨的窩棚里過了一夜。清晨天忽然轉冷,水上了凍,我渾身凍僵,整天都不舒服,傍晚就不住地哆嗦起來。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仿佛自己已屬虛有,交付給了生與死的搏斗。第三天黎明時分,我夢見普列謝耶沃湖岸邊布滿花紋,湖中冰層伸出許多小岬角,岬角旁邊的淺藍色水中有白鷗在嬉戲。實地的情景竟然如同夢中所見一樣。淺藍色的水面托著一只只白鷗,神采飄逸,令人賞心悅目,往后的日子,更有道不盡的美景:我還可以看到整個湖面冰消雪融,大地鋪滿青草,白樺披上春裝,我還可以聽到第一聲綠色的喧囂。

那棵樹不知為什么不再呼號了,為什么它不呼號了呢?聽不到樹的聲音,卻有誰在縱情歌唱。

“好像那是蒼頭燕雀吧?”

人家回答我,昨天天已轉暖,可以聽見遠處輕微的雷鳴了。

我因生死搏斗而衰弱,但因獲得勝利而幸福,我下床走到窗口,看見房前那片小草地上滿是各種小鳥:多數是蒼頭燕雀,還有種類齊全的善啼囀的鶇鳥,有灰色的、黑色的;有田鶇、白眉鶇,數量多極了,在草地上又飛又跳,或在大水洼里洗澡。大群鳴禽歸來了。

我們的獵狗拴在樹上,不知為什么突然吠叫起來,傻乎乎地望著地面。

“一打雷,就會有名堂了?!倍拍分Z夫說著,做手勢要我們注意獵狗所注視的地方。

只見一只青蛙,背上濕漉漉,光閃閃,直向狗跳去,險些兒挨了踢,才醒悟過來,跳回到大水洼里去了。

青蛙蘇醒了,仿佛這是雷促成的:青蛙的生活同雷息息相關,一打雷,青蛙就蘇醒了。瞧它們雙雙對對蹦跳著,濕漉漉的背在艷陽下閃閃發(fā)光,全都往那大水洼里跳去。我走近前去,它們都從水中翹首打量著我,多么好奇??!

陽光溫暖的地方有許多昆蟲飛來飛去,那小片草地上又有多少鳥兒在忙忙碌碌??!但是今天我起床以后,并不想去回憶鳥蟲的種種名稱。今天我感受的是自然界生活的整體,我并不需要一個個的名稱。我感到我同所有這些會飛的、會游的、會跳的生物有著血統關系,其中的每一種都在我心中有不可磨滅的形象,這形象算來已歷經數百萬年,如今又在我的血液里浮現,因為只要細細審察,這些特點在我身上都曾有過。

今天我的種種想法,都不過是有感于生活而引起的:因為生了病,我同生活分別了短暫時間,失去了點兒什么,現在又力圖恢復。比如數百萬年以前,我們失去了像白鷗一樣美麗的翅膀,因為相隔年代如此久遠,我們今天再見到這翅膀,便如癡如醉地欣賞起來。

又如像魚一樣暢游,像會飛的種子一樣先在大樹的葉柄上晃晃悠悠,然后飄落各處,這些本領,我們都失去了,但這都是我們所喜歡的,因為這都是我們有過的,只不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罷了。

我們和整個世界都有血統關系,我們現在要以親人般的關注的力量來恢復這種關系,然后可以在過著另一種生活的人們身上,甚至在動物身上,甚至在植物身上,發(fā)現自己的特點。

今天我因病休息,提不起精神來工作。那么,為什么不可以隨興所至,像拉家常一樣稍稍發(fā)一通宏論呢?人按照自己的模樣創(chuàng)造世界,但是世界當然不依人而存在,這是個粗直的真理。藝術家最需要明白這一點。他進行創(chuàng)作的必需條件,是要忘記自我,從而相信不論活的還是死的東西都不依自己而存在。據我看來,科學只是把藝術家已經親手恢復的所失去的東西的形象加以完成。比如說,如果藝術家能夠以整個身心同鳥彼此交融,給理想添上雙翼,使我們能夠同藝術家展翅暢想,那么,不久就會有學者出來提供他的計算結果,我們也就可以乘著機械的翅膀飛行了。藝術和科學加在一起,便成了可以把失去了的血統關系恢復的力量。

將近正午,像昨天一樣幾陣輕雷響過,便落下了溫暖的雨。一個鐘頭之內,湖上的冰由白色變?yōu)橥该?,又像湖岸化了冰的水那樣吸收了藍天的顏色,因此看過去就仿佛是一個渾然一體的湖。

日落以后,林間小路上煙霧彌漫,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對花尾榛雞飛起來。黑琴雞使勁咕噥著,整片樹林都在嘰嘰咕咕。丘鷸也飛起來了。

夜色中的城郊,縱目望去有三重亮光:上面是藍瑩瑩的星斗,地平線上是城里居民較大的昏黃燈光,還有湖上漁人的幾近紅色的盆火。當一些盆火接近我們這邊湖岸的時候,就可以見到盆火的裊裊煙霧和一個個的人影,那些人手持漁叉,活像奧利維亞和潘季卡佩伊產的花瓶上畫的人和龍。

對了,我忘記寫下最重要的事了:我長時間著意尋找那棵呼號的樹,今天終于發(fā)現了——那是一棵白樺,只消一陣微風吹來,它便同一棵楊樹發(fā)生摩擦,它的樹干上磨破的地方,現在源源淌著液汁,所以它不再呼號了。蒼頭燕雀飛來了

從蒼頭燕雀到杜鵑飛來之間,是我們的春天氣象萬千、美不勝收的一段時光,景象既是那樣細膩,又是那樣復雜,猶如尚未披上春裝的白樺樹枝,奇形怪狀糾結在一起。在這段時光里,白雪消融,春水東流,大地返綠,盛開出第一批令人銷魂的繁花;楊樹上水靈靈的幼芽綻裂,香馥馥、黏糊糊、綠茸茸的細葉子張開來,接著,杜鵑就飛來了。到這時候,有了這一片美景,大家才說:“春天來了!多美?。 ?/p>

可是在我們獵人看來,杜鵑一來,春天便算完結了。既然百鳥都孵起蛋來,到了它們最忙碌的時期,還算什么春天??!

杜鵑飛來后,森林里滿是陌生人,他們對于整個大自然創(chuàng)造萬紫千紅的溫暖季節(jié)的甘苦一無所知,你只需聽見哪個搗蛋鬼的陌生的槍聲,思路就會立刻被打斷,只好遠遠地躲開,免得再聽到第二聲。一清早踏著露珠盈盈的草地到某處去,猛然發(fā)現草地上有腳印,想到有人在你前頭走,這時候你也準會斷然調轉方向,改變全盤計劃。有時來到一個僻靜地方,坐在樹樁上休息,暗自想:“森林畢竟大得很,或許總有一塊地方沒有讓人的腳踩過,這個樹樁就很可能從來沒有人坐過……”心里想著,眼睛瞄來瞄去,卻發(fā)現樹樁旁邊有個小蛋殼。

我常聽人說,蘑菇若被人眼看到,似乎就不再生長;我做過多次考察,蘑菇還是生長。我竟還聽說,鳥蛋若被人眼看到,鳥就會另搬地方;我又做了考察,鳥兒天真得很,不會疑神疑鬼……但是有一次,一個小孩用成人的目光看了看我,我就似乎覺得那是罪惡本身在看我。倘若讓這目光一看,蘑菇倒是會不再生長,鳥兒會搬走鳥蛋了。大概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當杜鵑飛來,一批批陌生人絲毫不懂創(chuàng)造萬紫千紅的溫暖季節(jié)的艱辛,擁到林中來的時候,我心中是多么的不自在。在林中積雪還沒有遭到踐踏,蒼頭燕雀飛來時,我喜歡到山嶺上去,期待著什么。風和日麗的天氣是難得有的,總是欠缺些什么,不是透骨奇寒,就是細雨濛濛,再不就是像秋天一樣,沒有披上春裝的樹木間朔風怒號。但是終于有一天晚上,早春柳樹初舒嫩綠,碧草吐出清馨,報春花也開了。那時候回顧一下,就會想起,為了一個良宵的創(chuàng)造,我等待了多少個朝朝暮暮,經歷了幾多風雨。那時,你仿佛就同太陽、風、云一起參加了這個創(chuàng)造,為此今晚你就得到了它們的回答:

“你沒有白等?。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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