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外國文學(3)

季羨林自選集:讀書-治學-寫作 作者:季羨林


我在清華時就已開始對梵文發(fā)生興趣。旁聽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更加深了我的興趣。但由于當時沒有人教梵文,所以空有這個愿望而不能實現。1935年深秋,我到了德國哥廷根,才開始從瓦爾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學習梵文和巴利文。后又從西克(ESieg)教授學習吠陀和吐火羅文。梵文文學作品只在授課時作為語言教材來學習。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瓦爾德施米特被征從軍,西克以耄耋之年出來代他授課。這位年老的老師親切和藹,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學問和盤托出來,交給我這個異域的青年。他先后教了我吠陀、《大疏》、吐火羅語。在文學方面,他教了我比較困難的檀丁的《十王子傳》。這一部用藝術詩寫成的小說實在非常古怪。開頭一個復合詞長達三行,把一個需要一章來描寫的場面細致地描繪出來了。我回國以后之所以翻譯《十王子傳》,基因就是這樣形成的。當時我主要是研究混合梵文,沒有余暇來搞梵文文學,好像是也沒有興趣。在德國十年,沒有翻譯過一篇梵文文學著作,也沒有寫過一篇論梵文文學的文章。現在回想起來,也似乎從來沒有想到要研究梵文文學。我的興趣完完全全轉移到語言方面,轉移到吐火羅文方面去了。

1946年回國,我到北大來工作。我興趣最大、用力最勤的佛教梵文和吐火羅文的研究,由于缺少起碼的資料,已無法進行。我當時有一句口號,叫做:“有多大碗,吃多少飯。”意思是說,國內有什么資料,我就做什么研究工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管我多么不甘心,也只能這樣了。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翻譯文學作品的。解放初期,我翻譯了德國女小說家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說。西格斯的小說,我非常喜歡。她以女性特有的異常細致的筆觸,描繪反法西斯的斗爭,實在是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家。以后我又翻譯了迦梨陀娑的《沙恭達羅》和《優(yōu)哩婆濕》,翻譯了《五卷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佛本生故事》等。直至此時,我還并沒有立志專門研究外國文學。我用力最勤的還是中印文化關系史和印度佛教史。我努力看書,積累資料。50年代,我曾想寫一部《唐代中印關系史》,提綱都已寫成,可惜因循未果。十年浩劫中,資料被抄,丟了一些,還留下了一些,我已興趣索然了。在浩劫之后,我自忖已被打倒在地,命運是永世不得翻身。但我又不甘心無所事事,白白浪費人民的小米,想找一件能占住自己的身心而又能曠日持久的翻譯工作,從來也沒想到出版問題。我選擇的結果就是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大概從1973年開始,在看門房、守電話之余,著手翻譯。我一定要譯文押韻。但有時候找一個適當的韻腳又異常困難,我就坐在門房里,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大半都不認識,只見眼前人影歷亂,我腦筋里卻想的是韻腳。下班時要走四十分鐘才能到家,路上我仍搜索枯腸,尋求韻腳,以此自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上面我談了六十年來我和外國文學打交道的經過。原來不知從何處談起,可是一談,竟然也談出了不少的東西。記得什么人說過,只要塞給你一支筆,幾張紙,出上一個題目,你必然能寫出東西來。我現在竟成了佐證??墒且f寫得好,那可就不見得了。

究竟怎樣評價我這六十年中對外國文學的興趣和所表現出來的成績呢?我現在談一談別人的評價。1980年,我訪問聯邦德國,同分別了將近四十年的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會面,心中的喜悅之情可以想見。那時期,我翻譯的《羅摩衍那》才出了一本,我就帶了去送給老師。我萬沒有想到,他板起臉來,很嚴肅地說:“我們是搞佛教研究的,你怎么弄起這個來了!”我了解老師的心情,他是希望我在佛教研究方面能多做出些成績。但是他哪里能了解我的處境呢?我一無情報,二無資料,我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只是到了最近五六年,我兩次訪問聯邦德國,兩次訪問日本,同外國的渠道逐漸打通,同外國同行通信、互贈著作,才有了一些條件,從事我那有關原始佛教語言的研究,然而人已垂垂老矣。

前幾天,我剛從日本回來。在東京時,以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中村元博士為首的一些日本學者為我布置了一次演講會。我講的題目是《和平和文化》。在致開幕詞時,中村元把我送給他的八大本漢譯《羅摩衍那》提到會上,向大家展示。他大肆吹噓了一通,說什么世界名著《羅摩衍那》外文譯本完整的,在過去一百多年內只有英文,漢文譯本是第二個全譯本,有重要意義。日本、美國、蘇聯等國都有人在翻譯,漢譯本對日文譯本會有極大的鼓勵作用和參考作用。

中村元教授同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評價完全相反。但是我決不由于瓦爾德施米特的評價而沮喪,也決不由于中村元的評價而發(fā)昏。我認識到翻譯這本書的價值,也認識到自己工作的不足。由于別的研究工作過多,今后這樣大規(guī)模的翻譯工作大概不會再干了。難道我和外國文學的緣分就從此終結了嗎?決不是的。我目前考慮的有兩件工作:一是翻譯一點《梨俱吠陀》的抒情詩,這方面的介紹還很不夠。二是讀一點古代印度文藝理論的書。我深知外國文學在我們國家精神文明建設中的重要性,也深知我們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都有待于大大地提高。不管我其他工作多么多,我的興趣多么雜,我決不會離開外國文學這一塊陣地的,永遠也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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