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7月

本文由《我的學術(shù)研究的特點》和《我的研究范圍》兩篇文章合成。

特點只有一個字，這就是：雜。我認為，對于“雜”或者“雜家”應(yīng)該有一個細致的分析，不能籠統(tǒng)地一概而論。從宏觀上來看，有兩種“雜”：一種是雜中有重點，一種是沒有重點，一路雜下去，最終雜不出任何成果來。

先談第一種?？v觀中外幾千年的學術(shù)史，在學問家中，真正雜而精的人極少。這種人往往出在學藝昌明繁榮的時期，比如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達?芬奇，以及后來德國古典哲學家中的幾個大哲學家。他們是門門通，門門精。藐予小子，焉敢同這些巨人相比，除非是我發(fā)了瘋，神經(jīng)不正常。我自己是雜而不精，門門通，門門松。所可以聊以自慰者只是，我在雜中還有幾點重點。所謂重點，就是我畢生傾全力以赴，鍥而不舍地研究的課題。我在研究這些課題之余，為了換一換腦筋，涉獵一些重點課題以外的領(lǐng)域。間有所獲，也寫成了文章。

中國學術(shù)傳統(tǒng)有所謂“由博返約”的說法。我覺得，這一個“博”與“約”是只限制在同一研究范圍以內(nèi)的?！安敝傅氖窃谕谎芯款I(lǐng)域內(nèi)把基礎(chǔ)打得寬廣一點，而且是越寬廣越好。然后再在這個寬廣的基礎(chǔ)上集中精力，專門研究一個或幾個課題。由于眼界開闊，研究的深度就能隨之而來。我個人的研究同這個有點類似之處；但是我并不限制在同一領(lǐng)域內(nèi)。所以我不能屬于由博返約派。有人用金字塔來表示博與約的關(guān)系。籠統(tǒng)地說，我沒有這樣的金字塔，只在我研究的重點領(lǐng)域中略有相似之處而已。

既然講到雜，就必須指出究竟雜到什么程度，否則頭緒紛繁，怎一個“雜”字了得!根據(jù)我自己還有一些朋友的歸納統(tǒng)計，我的學術(shù)研究涉及的范圍約有以下幾項：

(1)印度古代語言，特別是佛教梵文

(2)吐火羅文

(3)印度古代文學

(4)印度佛教史

(5)中國佛教史

(6)中亞佛教史

(7)糖史

(8)中印文化交流史

(9)中外文化交流史

(10)中西文化之差異和共性

(11)美學和中國古代文藝理論

(12)德國及西方文學

(13)比較文學及民間文學

(14)散文及雜文創(chuàng)作

這個分類只是一個大概的情況。

我和外國語言我和外國語言

我學外國語言是從英文開始的。當時只有十歲，是高小一年級的學生?，F(xiàn)在回憶起來，英文大概還不是正式課程，是在夜校中學習的。時間好像并不長，只記得晚上下課后，走過一片芍藥欄，當然是在春天里，其他情節(jié)都記不清楚了。

當時最使我苦惱的是所謂“動詞”，to be和to have一點也沒有動的意思呀，為什么竟然叫做動詞呢?我問過老師，老師說不清楚，問其他的人，當然更沒有人說得清楚了。一直到很晚很晚，我才知道，把英文verb(拉丁文verbum)譯為“動詞”是不夠確切的，容易給初學西方語言的小學生造成誤會。

我萬萬沒有想到，學了一點英語，小學畢業(yè)后報考中學時竟然派上了用場。考試的其他課程和情況，現(xiàn)在完全記不清楚了。英文出的是漢譯英，只有三句話：“我新得到了一本書，已經(jīng)讀了幾頁，但是有幾個字我不認識?！蔽掖蟾攀亲g出來了，只是“已經(jīng)”這個字我還沒有學過，當時頗傷腦筋，耿耿于懷者若干時日。我報考小學時，曾經(jīng)因為認識一個“騾”字，被破格編入高小一年級。比我年紀大的一個親戚，因為不認識這個字，被編入初小三年級。一個字給我爭取了一年?，F(xiàn)在又因為譯出了這幾句話，被編入春季始業(yè)的一個班，占了半年的便宜。如果我也不認識那個“騾”字，或者我在小學沒有學英文，則我從那以后的學歷都將推遲一年半，不知道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人生中偶然出現(xiàn)的小事往往起很大的作用，難道不是非常清楚嗎?不相信這一點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