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憶李長之(3)

季羨林自選集:悼念憶 作者:季羨林


有一位姓張的中文系同學(xué),同我們都不大來往,與長之來往極密。長之張皇“造名運動”,意思是盡快出名,這位張君也是一個自命“天才”的人,在這方面與長之極為投機。對這種事情,我不置一詞。但是他從圖書館借書出來,挖掉書中的藏書票,又用書來墊床腿,我則極為不滿,而長之漠然置之,這卻引起了我的反感。我認為,這是損人利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再擴大了,就會形成曹操主義:“寧要我負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負我。”對一個文明社會來說,是完全要不得的。我是不是故意危言聳聽呢?我絕無此意。這位張君,我畢業(yè)后又見過一次面,以后就再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不知所終了。

時間已經(jīng)到了1935年。我在清華畢業(yè)后,在濟南省立高中教過一年國文。這一年考取了清華與德國的交換研究生,我又回到北京辦理出國手續(xù),住在清華招待所里。此時長之大概是由于轉(zhuǎn)系的原因還沒有畢業(yè)。我們天天見面,曾共同到南院去拜見了聞一多先生。這是我第一次拜見一多先生,當(dāng)然也就是最后一次了。長之還在他主編的天津《益世報》“文藝副刊”上寫長文為我送行。又在北海為我餞行,邀集了不少的朋友。我們先在荷花叢中泛舟。雖然正在炎夏,但荷風(fēng)吹來,身上尚微有涼意,似乎把酷暑已經(jīng)驅(qū)除,而荷香入鼻,更令人心曠神怡。抬頭見白塔,塔頂直入晴空,塔影則映在水面上,隨波蕩漾。祖國風(fēng)光,實在迷人。我這個即將萬里投荒的準(zhǔn)游子,一時心潮騰涌,思緒萬千。再看到這樣的景色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我同長之終于分了手。我到德國的前兩年,我們還不斷有書信往來。他給我寄去了日本學(xué)者高楠順次郎等著的《印度古代哲學(xué)宗教史》,還在扉頁上寫了一封信?!岸?zhàn)”一起,郵路阻絕,我們彼此不相聞問者長達八九年之久。萬里相思,嬋娟難共。我在德國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和饑餓的煉獄,他在祖國飽嘗了外寇炮火的殘酷。朝不慮夕,生死難卜,各人有各人的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但是,有時候我還會想到長之的。忘記了是哪一年,我從當(dāng)時在臺灣教書的清華校友許振德的一封信中,得知長之的一些情況。他筆耕不輟,著述驚人,每年出幾本著作,寫多篇論文。著作中最引人矚目的是《魯迅批判》,魯迅個人曾讀到此書。當(dāng)時所謂“批判”就是“評論”的意思,與后來“文革”中所習(xí)見者迥異其趣。但是,“可惜小將(也許還有老將)不讀書”,這給長之招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與災(zāi)難,這是后話,在這里暫且不表了。

1946年夏天,我在離開了祖國11年之后,終于經(jīng)過千辛萬苦,繞道瑞士、法國、越南、香港等地,又回到祖國的懷抱。當(dāng)時我熱淚盈眶,激動萬端,很想跪下來,吻一下祖國的土地。我先在上海見到了克家,在他的榻榻米上睡了若干天。然后又到南京,見到了長之。我們雖已分別11年,但在當(dāng)時,我們都還是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并顯不出什么老相。長之在國立編譯館工作,我則是無業(yè)游民。我雖已接受了北大的聘約,但尚未上班,當(dāng)然沒有工資。我腰纏一貫也沒有,在上海賣了一塊從瑞士帶回來的歐米茄金表,得到八兩黃金,換成法幣,一半寄濟南家中,一半留著自己吃飯用。住旅館是沒有錢的,晚上就睡在長之的辦公桌上,活像一個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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