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釋迦牟尼同老子是一個人。這同上面(一)微有不同，不是轉(zhuǎn)生。《后漢書·襄楷傳》說：“老子入夷狄為浮屠。”

(四)道士姜斌說：“《開天經(jīng)》云：老子定王三年生，年八十五，西入化胡，以佛為侍者?！币姟斗鹱娼y(tǒng)紀》，卷三八，49，355c。這個說法同上面(二)正相反，那里老子是佛弟子，這里老子是佛老師。表面上不同，實際上都強調(diào)的是師生關(guān)系，其拉攏與取媚則一也。

(五)道事天，天事佛。此說見于《佛祖統(tǒng)紀》，卷三九，49，369a。這是吳闞澤的話。接著又說：“隋李士謙論三教優(yōu)劣，謂：佛日，道月，儒五星。”這樣一來，佛的地位就遠在道上了。

以上五種說法，當然還很不全面。我覺得，也根本沒有要求全面的必要。僅此五種，如果依此類推，就足以看出，這樣的說法是多么奇特，多么荒唐，多么自相矛盾。道家想同佛家拉關(guān)系的急切心情，躍然紙上。到了7世紀，道士蔡晃、成英二人繼承的正是這樣一個取媚佛教的傳統(tǒng)。

總而言之，玄奘頂住了道士們的獻媚，堅持佛道根本不是一回事。這在中國宗教史上也算是一件頗有意義的事情。

四、關(guān)于佛道關(guān)系的爭論，可以說是以玄奘的勝利告終。這是佛道交鋒的第一回合，是翻譯《道德經(jīng)》這件工作的前奏曲。此曲既已終結(jié)，現(xiàn)在佛道坐下來要著手翻譯，即引文中的“染翰綴文?！笨墒恰兜赖陆?jīng)》的第一句話就是“道可道，非常道”?！暗馈弊质俏迩牡牡谝粋€字，是《道德經(jīng)》的，也可以說是道教義理的核心、關(guān)鍵和出發(fā)點。怎樣來翻這個“道”字呢?不言而喻，這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在這里，佛道矛盾又明白無誤地表現(xiàn)出來。

這里的矛盾焦點是，玄奘想用“末伽”(梵文m rsa)來翻“道”字，而道士們則主張用“菩提”(梵文bodhi)來翻。他們說：“昔稱‘菩提’，此謂為‘道’，未聞‘末伽’以為‘道’也?！钡朗總兩踔涟鸦实劾献犹Я顺鰜?，說什么“豈得浪翻，冒罔天聽!”好大的一頂帽子!成英還振振有詞地說：“‘佛陀’言‘覺’，‘菩提’言‘道’，由來盛談，道俗同委。今翻‘末伽’，何得非妄?”但是玄奘卻是寸步不讓，他說，這都是傳聞錯誤?！啊鹜印煲?，唐言‘覺者’；‘菩提’天語，人言為‘覺’……‘末伽’為‘道’，通國齊解?！蹦闳粽J為是“妄談”，請問一問印度人士。佛道兩家，舌劍唇槍，煞是熱鬧。

我個人覺得，這一場爭論，除了表現(xiàn)佛道矛盾以外，還含有更加深刻的意義。至少有兩點可以指出：第一，以常情而論，如果道士們真想保留自己宗教的純潔性，就不應該用佛教的術(shù)語來翻自己宗教的最高真理或最高原則。從玄奘方面來看，如果他想吃掉道教的話，他本來可以移花接木，順水推舟，采用“掉包”的辦法，用自己宗教術(shù)語來取代道教的術(shù)語。然而事實卻是，道家為了取媚佛教，自甘被吞并，而玄奘則根本不買這個賬，一心想維護自己宗教的純潔性。第二，這一點比第一還要重要，“末伽”與“菩提”，兩名之異，不僅僅是一個用字的問題，而牽涉到中印兩國宗教信仰出發(fā)點或者基礎(chǔ)的根本差異，甚至涉及中印兩國思維方式的差異。切不能等閑視之。

中國的“道”字，《說文》：“道，所行道也，從辵從，一達謂之道?！碧拼n愈的《原道》中說：“由是而之焉之謂道”，是同《說文》的原意相吻合的。道，就是人走的道路，人人都必須走的?！澳沧釉唬骸乐詫б??！薄?9，510c，《佛祖歷代通載》五。這已經(jīng)走了樣，后漢時期詞源解釋，大多類此。牟子又加了一句：“導人致于無為?！彼哪恐械暮x更加清楚了。《說文》：“導，引也，從寸，道聲。”“道”字在這里只起聲符的作用，與此字的原義無關(guān)。牟子的解釋是站不住腳的?？傊?，我們從這個“道”字可以看出來，中國這個宗教要解決的是現(xiàn)實的問題，今世的問題，不是神話的問題，來世的問題。道家這種精神，同儒家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這是一脈相承的中國精神。后來道家發(fā)展成為道教，也不過是想長生不死，白晝升天而已。這種精神，這個“道”字，倘必須譯為梵文，則m rga(末伽)最為恰當。m rga這個字的詞根是√m rg，與√mr·g也有一些聯(lián)系，意思是“走路，走道”。印度哲學宗教中，少有m rga這樣一個術(shù)語。但是用之來翻中國的哲學術(shù)語“道”，卻是十分吻合的，無懈可擊的。在這一點上，玄奘是完全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