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雨曼陀羅(2)

一生的遠行 作者:季羨林


 

我們曾參觀過加爾各答郊區(qū)的一個針灸中心。這里的居民一半是農(nóng)民,一半是工人。同在其他地方一樣,我們在這里也受到極其熱烈的歡迎。附近工廠里的工人高舉紅旗,喊著口號,攔路迎接我們。農(nóng)村的小學(xué)生穿上制服,手執(zhí)樂器,吹奏出愉快的曲調(diào),慢步走在我們前面,走過兩旁長滿了椰子樹的鄉(xiāng)間小路,走向針灸中心。農(nóng)民站在道旁,熱情地向我們招手。到了針灸中心,我們參加了村民歡迎大會。加爾各答四季皆夏,此時正當(dāng)中午,炎陽直曬到我們頭上。有七八個身穿盛裝的女孩子,手執(zhí)印度式的扇子,站在我們身后,為我們驅(qū)暑。我們實在過意不去,請她們休息。但是她們執(zhí)意不肯,微笑著說:“你們是最尊敬的客人,我們必須盡待客之禮?!北M管我們心里總感到有點不安,但是這樣的感情,我們只有接受下來了。

更使我高興的是,我們在加爾各答看到了真正的農(nóng)民舞蹈。這一專場舞蹈是西孟加拉邦政府特別為我們安排的。新聞和廣播部長親自陪我們觀看演出。在演出的過程中,他告訴我們演員都是農(nóng)民,是剛從田地里叫來的。說實話,我真有點半信半疑。因為,在舞臺上,他們都穿著戲裝,戴著面具,我們看到的是珠光寶氣,金碧輝煌。而且他們的藝術(shù)水平都很高超。難道這些人真正是農(nóng)民業(yè)余演員嗎?我真有點難以置信了。但是,演出結(jié)束后,他們一卸裝,在舞臺上排成一隊,向我們鼓掌表示歡迎,果然都是面色紅黑,粗手粗腳,是地地道道的勞動農(nóng)民。我心里一陣熱乎乎的,望著他們那淳樸憨厚的面孔,久久不想離去。

我們在加爾各答接觸的人空前地多,接觸面空前地廣,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也同印度其他城市不同。在其他城市,我們最多只能停留一兩天;我們雖然也都留有突出的印象,但總是比較單純的。但是,到了加爾各答,萬匯雜陳,眼花繚亂,留給我們的印象之繁復(fù)、之深刻,是其他城市無法比擬的。我們在這里既有歷史的回憶,又有現(xiàn)實的感受。加爾各答之行好像是我們這一次訪問的高潮,好像是一個自然形成的總結(jié)。光是我們每天從工人、農(nóng)民、知識分子手中接過來的花環(huán)和花束,就多到無法計算的程度。每一個花環(huán),每一束花,都帶著一份印度人民的情誼。每一次我們從外面回來,紫紅色的玫瑰花瓣,潔白的茉莉花瓣,黃色的、藍色的什么花瓣,總是散亂地落滿旅館下面大廳里的地毯,人們走在上面,真仿佛是“步步生蓮花”一般。芬芳的暗香飄拂在廣闊的大廳中。印度古書上常有天上花雨的說法,“天雨曼陀羅”的境界,我沒有經(jīng)歷過。但眼前不就像那樣一種境界嗎?這花雨把這一座大廳變成了一座花廳、一座香廳。這當(dāng)然會給清掃工作帶來不少的麻煩,我們都感到有點歉意。但是,旅館的工作人員看來卻是高興的,他們總是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切。就這樣,不管加爾各答給我們的印象是多么繁復(fù),多么多樣化,但總有一條線貫穿其中,這就是印度人民的友誼。

而這種友誼在平常不容易表現(xiàn)的地方也表現(xiàn)了出來。我們在加爾各答參觀了有名的植物園,這是我前兩次訪問印度時沒有來過的。園子里古木參天,濃陰匝地,真像我們中國舊小說中常說的,這里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jié)長春之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株大榕樹,據(jù)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株榕樹。一棵母株派生出來了一千五百棵子樹,結(jié)果一棵樹就形成了一片林子,現(xiàn)在簡直連哪棵是母株也無法辨認(rèn)了。這一片“樹林”的周圍都用欄桿攔了起來。但是,欄桿可以攔住人,卻無法攔住樹。已經(jīng)有幾個地方,大榕樹的子樹,越過了欄桿,越過了馬路,在老遠的地方又扎了根,長成了大樹。陪同我們參觀的一位印度朋友很有風(fēng)趣地說道:“這棵大榕樹就像是印中友誼,是任何欄桿也攔不住的?!倍嗝创緲阌稚羁痰脑挵?

友誼是任何欄桿也攔不住的。如果疾病也算是一個欄桿的話,我就有一個生動的例子。我在加爾各答遇到了一個長著大胡子、滿面病容的青年學(xué)生。他最初并沒能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好像分身有術(shù),我們所到之處幾乎都能碰到他。剛在一處見了面,一轉(zhuǎn)眼在另一處又見面了。我們在旅館中見到了他;我們在加爾各答城內(nèi)見到了他;我們在農(nóng)村針灸中心見到了他;我們又在植物園里見到了他。他就像是我們的影子一樣,緊緊地跟隨著我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印度古代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神猴哈奴曼,想到了中國長篇小說《西游記》中的孫悟空。難道我自己現(xiàn)在竟進入了那個神話世界中去了嗎?然而我眼前看到的決不是什么神話世界,而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那個滿面病容的、長著大胡子的印度青年正站在我們眼前,站在歡迎人群的前面,領(lǐng)著大家喊口號。一堆人高喊:“印中友誼——”另外一堆人接聲喊:“萬歲!萬歲!”在這兩堆人中間,他都是帶頭人。但是,有一天,我注意到他在呼喊間歇時,忽然拿出了噴霧器,對著自己嘴里直噴。我也知道,他是患著哮喘。我連忙問他喘的情況,他靦腆地笑了一笑,說道:“沒什么?!钡诙炜吹剿麤]帶噴霧器,我很高興,問他:“今天是不是好一點?”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連聲說:“好多了!好多了!”接著又起勁地喊起“印中友誼萬歲”來。他那低沉的聲音似乎壓倒了其他所有人的聲音。他那蒼白的臉上流下了汗珠,我深深地為這情景所感動。我無法知道,在這樣一個滿面病容的印度青年的心里蘊藏著多少對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一直到現(xiàn)在,一直到我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還恍惚能看到他的面容,聽到他的喊聲。親愛的朋友!可惜我由于疏忽,連你的名字也沒有來得及問。但是,名字又有什么意義呢?我想把白居易的詩句改動一下:“同是心心相印人,相逢何必問姓名!”年輕的朋友,你是整個印度人民的象征,就讓你永遠做這樣一個無名的象征吧!

1978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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