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棚搭完，我又被調(diào)到審訊室去，用鐵鍬和木棍把地面搗固，使之平整。我們被調(diào)去的人，誰也不敢偷懶?；?。我們都是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并不是因為我們的覺悟特別高。我們只害怕有意外的橫禍飛臨自己頭上。這時候，監(jiān)改人員手里都不拿著長矛了，同在太平莊時完全不同。也許是因為太平莊地處荒郊野外，而此處則是公社的大本營，用不著擔(dān)心了。我們心里也清楚：雖然他們手里沒有長矛，但大批的長矛就堆在他們在民主樓內(nèi)的武器庫中，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可以拿到手的。而且他們現(xiàn)在手中都執(zhí)有木棒。他們的長矛是不吃素的，他們的木棒也不會忌葷的。

我的擔(dān)心并沒有錯。西語系教法語的一位老教授，當(dāng)時歲數(shù)總在古稀以上。他眼睛似乎有點毛病，神志好像也不那么清醒，平常時候就給我以癡呆的印象。他大概是沒有到太平莊去經(jīng)受火的洗禮；在被批斗方面，他也沒有上過大的場面，有點閉目塞聽，不知道天高地厚，沒有長矛不吃素的感性認(rèn)識。現(xiàn)在也被調(diào)來用鐵鍬搗地。在干活的時候，手中的鐵鍬停止活動了一會兒。他哪里知道，監(jiān)改人員就手執(zhí)木棒站在他身后。等到背上重重挨了一棒，他才如夢方醒，手里的鐵鍬又運(yùn)轉(zhuǎn)起來了。這可能算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插曲一過，天下太平，小小的審訊室里響徹鐵鍬砸地的聲音，激昂而又和諧，宛如某一個大師的交響樂了。

勞改大院終于就這樣建成了。

落成之后，又畫龍點睛，在大院子向南的一排平房子的墻上，用白色的顏料寫上了八個大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每一個字比人還高，龍飛鳳舞，極見功力。頓使?jié)M院生輝，而且對我們這一群牛鬼蛇神極有威懾力量，這比一百次手執(zhí)長矛的訓(xùn)話威力還要大。我個人卻非常欣賞這幾個字，看了就心里高興，竊以為此人可以入中國書譜的。我因此想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寫大字報鍛煉了書法，打人鍛煉了腕力，批斗發(fā)言鍛煉了詭辯說謊，武斗鍛煉了勇氣。對什么事情都要一分為二。你能說十年浩劫一點好處都沒有嗎?

此外，我還想到，魯迅先生的話是萬分正確的，他說中國是文字之國。這種做法古已有之，于今為烈。漢朝有“霄寐匪禎，扎闥宏庥”，翻成明白的話就是“夜夢不祥，出門大吉”。只要把這幾個字往門上一寫，事情就“大吉”了。后來這種文字游戲花樣繁多，用途極廣，什么“迎門見喜”、“吉祥如意”等等，到處可見。連中國的鬼都害怕文字，“泰山石敢當(dāng)”是最好的例子。中國進(jìn)入社會主義階段以后，此風(fēng)未息?！盀槿嗣穹?wù)”五個字，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好像只要寫上這五個字，為人民服務(wù)的工作就已完成。至于服不服務(wù)，那是極其次要的事情了?，F(xiàn)在我們面臨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也屬于這種情況。八個字一寫，我們這一群牛鬼蛇神，就仿佛都被橫掃了。何其簡潔!何其痛快!

從此以后，我們這一群囚徒就生活在這八個大字的威懾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