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牛棚生活(三)(3)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十二)特別班

這一批牢頭禁子們,是很懂政策的。把我們這“勞改罪犯”集中到一起,實行了半年多的勞動改造。念經(jīng)、說教與耳光棍棒并舉。他們大概認為,我們已經(jīng)達到了一定的水平。現(xiàn)在是采取分化瓦解的時候了。

“特別班”于是乎出。

牢頭禁子們不知道是根據(jù)什么標準,從“勞改罪犯”中挑選出來了一些,進這個班。

這個班的班址設(shè)在外文樓內(nèi)。但是,前門不能走,后門不能開,于是就利用一扇窗子當作通道,窗內(nèi)外各擺上了一條長木板,可以借以登窗入樓,然后走入一間小教室。這間教室內(nèi)是什么樣子?有什么擺設(shè)?我不清楚。在我眼中,雖然近在咫尺,卻如蓬山萬里了。

我是非常羨慕這個班的。我覺得,對我們“勞改罪犯”來說,眼前的苦日子,挨打,受罵,忍饑,忍渴,咬一咬牙,就能夠過去了。但是,瞻望將來,卻不能無動于衷。什么時候是我們的出頭之日呢?我眼前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卻沒有舟楫,也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島嶼。我盼望著出現(xiàn)點什么。這種望穿秋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特別班,我認為,這正是渡過大海的輕舟。

特別班的學員有一些讓人羨煞的特權(quán)。他們有權(quán)利佩戴領(lǐng)袖像章,他們有權(quán)利早請示,晚匯報,等等。在牛棚里,黨員是剝奪了交黨費的權(quán)利的。特別班學員是否有了權(quán)利?我不知道。我每次聽到從特別班的教室里傳出來歌頌領(lǐng)袖的歌聲或者語錄歌的歌聲時,那種悠揚的歌聲真使我神往。看到了學員們一些——是否被批準的,我不清楚——奇特的特權(quán),我也是羨慕得要命。比如他們敢在牢房里蹺二郎腿,我就不敢。他們走路頭抬得似乎高一點了,我也不敢。我真是多么想也能夠踏著那一塊長木板走到外文樓里面去呀!

后來,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一直到“黑幫大院”解散,特別班的學員也沒能真正變成龍?zhí)^了龍門。

(十三)東語系一個印尼語的教員

這一位教員原是從解放前南京東方語專轉(zhuǎn)來的學印尼語的學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人非常聰明,讀書十分勤奮,寫出來的學術(shù)論文極有水平,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留學印尼時,家里經(jīng)濟比較困難,我也曾盡了點綿薄之力。因此我們關(guān)系很好。他對我畢恭畢敬。

然而人是會變的?!拔幕蟾锩北贝笠环峙?,他加入了掌權(quán)的新北大公社。人各有志,這也未可厚非。但是,對我這一個“異教徒”,他卻表現(xiàn)出超常的敵意。我被“揪”出來以后,幾次在外文樓的審訊,他都參加了,而且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勝過其他一些參加者??礃幼邮俏直憩F(xiàn)不出自己對“老佛爺”的忠誠來。難道是因為自己曾反蘇反共現(xiàn)在故作積極狀以洗刷自己嗎?我曾多次有過這樣的想法。否則,一般的世態(tài)炎涼落井下石的解釋,還是不夠的。

然而政治斗爭是不講情面的。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黑幫大院”,欽賜低頭,正好看到寫在馬路上的大字標語:

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

我大吃一驚。就在不久前,在一次審訊我的小會上,他還是“超積極分子”,革命正氣溢滿眉宇。怎么一下子變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呢?原來有人揭了他的老底。他在夜間就采用了資本主義的自殺方式,“自絕于人民”了。

對于此事,我一不幸災(zāi),二不樂禍。我只是覺得人生實在太復(fù)雜,太可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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