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記(11)

黑記 作者:麥家


晚上,林達父親帶我在醫(y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吃飯。飯吃完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剛才我們居然誰也沒跟誰說一句話。

天已經(jīng)黑了,而遠處山岡上還紅蓬蓬的,好像那是另外一個太陽管轄的領地。雖然我心神一直處在一種游游離離的狀態(tài)中,但我還是很容易發(fā)現(xiàn)了腳下這片土地跟我家鄉(xiāng),包括成都的種種奇妙的差異,這里似乎更接近安靜又神秘的天堂。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我才來呢?!?/p>

“你來還是走都一樣,不會發(fā)生奇跡的?!?/p>

“你不是想送她去其他地方看看嗎?我們一塊走?!?/p>

“去任何地方都只是做個樣子,說明她父親盡了全力了。但我又在想,有這必要嗎?”

“還是試試看嘛,哪怕明知是沒用的。”

“出門只會加大她體內(nèi)消耗,我擔心她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折騰了?!?/p>

“可不可以請人來呢?”

“你都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又去請誰呢?”

“難道……只有看她死……”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剛才我來喊你時,我看她心律又慢了半拍?!?/p>

“沒有,我一直看著的,還是在34到35之間?!?/p>

“但35的幾率已經(jīng)很小了,估計我們這會兒去就要滑到33和34的區(qū)域了?!?/p>

等我們回去看,果然如此:林達的心律已經(jīng)永遠告別了“35”這個渺小的數(shù)字。我們肩并肩站著,不知道該說什么。病房的兩盞燈,一盞昏暗地亮著,一盞鬼眼似的閃爍著。窗簾已經(jīng)拉上,那張縮在墻角的鋼絲床不知誰已經(jīng)收拾過,并且已經(jīng)換了新的床單。

“晚上你怎么打算?”

“我就睡在這。”

“樓上還有張床,是我平時休息的。”

“不,我就睡這。”

“那我就在樓上,311房間,你可以隨時喊我?!?/p>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看著我。

“你和林達什么關系?”

“我愛她,你的女兒?!?/p>

我知道他遲早會問我這個問題,包括其他人,有機會都會這樣或那樣向我發(fā)問的,所以我早已想好答案,但卻不是這樣的。這個答案完全是臨時冒出來的。我對這個貿(mào)然的答案沒有不滿意,甚至有種犯了規(guī)又有幸逃罰的竊喜。

夜風一次一次吹開窗簾。

從家鄉(xiāng)剛到成都時,我臨時在報社辦公室睡過半年鋼絲床。鋼絲床又軟又硬,身子壓上去,細軟的鋼絲會吃力地吱吱亂叫。這個聲音我不會見怪的。這個聲音在哪里都一樣。這個聲音在躺下和起來時都一樣。

我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又一次接一次地起來,為的不是困和不困,而是這種過程讓我感到了時間的流逝。由于林達父親不容置疑的悲觀,我的陪護事實上已經(jīng)失去實際意義,說白了只是在等她停止心跳。盡管我對迎接種種不測早有防備,但事情一旦真的擺在我面前我還是接受不了。

深夜兩點鐘,隨著鋼絲的又一陣吱吱亂叫,我不知是第多少次起床,然后又坐在了林達身邊,這時候我第一次愕然地發(fā)現(xiàn)心電圖上出現(xiàn)了“32”的數(shù)字。起初我還以為這是幻覺,因為整個夜里我都在惦念著這個數(shù)字,怕它突然躍然在我眼前,當然更祈求它不要出來。當確信這不是幻覺后,我的第一感覺是眼睛嚓地亮了一下后便一片黑暗,如同燒掉的鎢絲。然后有一種盲目的屈辱,只覺得想罵人,想摔東西。再后來,我突然盯著儀器,希望那上面一波一波的脈沖立即消失。不是說我守望了十幾個小時就厭倦了,而是我對自己的希望厭倦了,絕望了。我知道,盡管“32”這個數(shù)字是經(jīng)過長達六個小時的埋伏才殺出來的,但它的出現(xiàn)意味著林達告別生命的腳步一刻也沒有停止?,F(xiàn)在我全然明白林達父親為什么那么悲觀,嚴格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林達向生命對岸走去留落的腳印,而這樣的腳印林達已經(jīng)留下了長長的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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