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是那樣的靜。
還有人嗎?阿今喃喃自語。他渴望出現(xiàn)奇跡。他回頭掃視山坡:山坡上,只有一具具靜臥的尸體,橫七豎八,形形色色,數(shù)不勝數(shù),似乎世上所有的死者今天都被集中在了這里。但是,對著無數(shù)尸體,他也忍不住吼叫起來:誰還能沖鋒?還有人嗎?
只有山谷的回音:誰還能沖鋒……還有人嗎……
完了,阿今想,沒有人為我沖鋒了,我的人死光了,我失敗了。絕望的鐘聲就這樣在他千瘡百孔的心中勇敢又莊嚴地敲響。他感到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從未有過的一陣陣戰(zhàn)栗。戰(zhàn)栗使他徹骨寒冷,冷得頭發(fā)都結(jié)了冰,冷得整個山坡都像變成了一座冰山。
太陽已經(jīng)消失在山嶺的另一邊,但晚霞的光輝像點燃了山嶺。阿今笑了,燒吧,把我燒死,把這座山都燒光,燒成灰,燒成平地吧!說著,他埋頭嗚嗚大哭起來??蘼曀埔粔K塊巨石自山頂急奔而下的滾動聲,震天動地,震耳欲聾。可是沒有淚水。淚水早已化成血汗流干了!
一陣風過,阿今打了一個寒戰(zhàn),同時也清醒了?;腥粢粓鰤粜褋恚又挚匆娏溯x煌的落日,和滿山滿坡的尸體,還有那面迎風招搖的旗幟。旗幟這時真的如一個不識趣的丑惡女人,在迎風招搖!他看著,覺得非常非常地惡心,難過,要嘔吐,好像被它徹底侮辱又傷害了似的。
難道我這樣趴著等著來人把我抬下去,或者拖上去?阿今想。
不,我不想作為一個傷兵被人抬回去,也不能做俘虜,被他們拖上去。阿今自言自語道,我要爬上去,我沒死,我應該爬上去,爬上去決一死戰(zhàn)。
這個念頭使阿今發(fā)冷的心再度熱烈起來,勇氣在戰(zhàn)栗中滋生。他又一次感到了血的涌動和心緒的騷動。這時候,他忘掉了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他是決心要爬上去了。他要去流最后一滴血,跳最后一次心跳。
這叫寧死不屈。
他寧死也要爬上山頂去!
阿今說,嘿,我要上來了。
阿今說,嘿,我還活著呢。
他一拱一拱地爬起來了,夕陽的光輝照耀著他,像照耀著一片熠熠發(fā)光的金屬。山因此而動搖,天因此而傾斜。每一個拱動,阿今都感到生命在一點點消失,感到黑洞洞的地獄正在一步步逼近。他的雙腿已破裂如一段枯木,流干了血,爆開了皮。然而,他沒有一點松懈,他的雙手像兩把鐵鏟,要將山坡鏟為平地;他丑陋的身軀如同一條斷尾的蚯蚓,只是不息地、頑強不屈地蠕動在焦土和血泥之中,直逼山頂,直逼那面猙獰的旗幟。一人前進,如萬馬奔騰,千軍齊發(fā),勢不可當。他像一頭暴怒的、歇斯底里的獅子!
阿今的心中揣著一頭獅子!
阿今就是一頭獅子呵!
終于,十幾米的距離被一個傷殘但強硬的生命吃掉了。是的,是吃掉的。他的熱血熔化了所有的頑石焦土,他吃下的是頑石焦土的粉末、殘渣?,F(xiàn)在,塹壕已在眼前。
塹壕就在眼前,這是多么激動人心!
阿今的心如戰(zhàn)鼓一般在緊密地擂響。
接下去,阿今只要來一個翻滾就上了山頂了。此時此刻,他需要的是拿生命作最后一搏的勇氣和毅力。但是,他的目光又看到了那面猙獰可怖的旗幟。旗幟似一個威風的巨人傲然凌立,孤獨中透露出一股殺氣騰騰的神氣。它是山頂不滅的象征。它是對方勝利的鐵證。看著它,他的沖動和勇氣頓時損失了大半。他想,你一個沒腿的傷兵爬上去又能怎樣?讓對方再次享受屠殺的快樂?這樣一想,他泄氣了,像一個爆炸的氣球突然裂開了口子似的,一下子沒了勁。他再次感到徹骨的冰水從他頭頂傾盆下來。他的心涼透了。他對自己說,我被打垮了。他說,你不是打不敗的。他看看大腿,好像看見子彈在他的骨頭里。他想,子彈干嗎不穿透我的心?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又是風起。山野的風。風把孤立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好像在淺吟低唱,又好像在講述一個關(guān)于戰(zhàn)爭和戰(zhàn)俘的故事。阿今聽著,覺得十二分地刺耳,又揪心地疼。阿今說,它在嘲笑我,它在敘述我的恥辱。
突然,他舉起手槍,對著旗幟大罵道:我操你!
可槍眼卻不由自主地對準了自己。阿今在潛意識里也許更恨透了自己。
他再次聽到自己說:與其上去讓他們屠殺,讓他們享受屠殺的快樂,我寧可自殺……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根據(jù)。
于是,槍口拉得更近。
于是,槍口頂在了太陽穴上。是右邊的太陽穴。
此時此刻,他是殺手,也是被殺者。可殺人的手和被殺的手卻沒有顫抖,心也沒有狂跳。他不怕死。是的,阿今是不害怕死的。阿今害怕的是失敗和失敗以后的一切。也許所有軍人都有這個特質(zhì),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活??床坏骄炊Y的活。
晚霞如血,光輝抹在他身上,他感到了光輝的壓力。其實,作為軍人,最重要的是看你關(guān)鍵時候是不是有那種大無畏的、不怕死的、寧死不屈的精神和風度,阿今想。既然敗局已定,那么還有什么可留戀的?想到槍響之后,自己辭別的不僅僅是這傷殘的生命,而是更多可惡的屈辱,和悲痛,和憤怒,和解脫,徹底的解脫,永遠的解脫。阿今滿意地微笑了,似乎看到了死亡的光輝和快樂。
于是,阿今開始下達此生的最后一道命令:開槍!
槍聲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阿今感覺到腦漿隨著子彈飛出了腦門,同時他模模糊糊地想,槍聲也許會傳得很遠,很遠。
一個小時后,增援部隊趕到,不費一槍一彈便沖上山頂。當他們沖上山頂后,發(fā)現(xiàn)陣地上除了遍地的尸首之外,還是遍地的尸首,惟一的活物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傷兵,他雙手緊緊擁抱著旗桿,連松手的力氣都沒了。
原來山頭是空的!
這一點,阿今不知道呢。
199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