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yī)院探視病人就像去監(jiān)獄探視囚犯一樣困難。只有在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才可以得到把門人的許可,從那道柵欄走進醫(yī)院。但這并不意味著你會走近病人。在一樓外科病房的穿廊門口,穿著白大褂、假裝成醫(yī)生的公安人員攔住了我。
--你是誰?你和他怎么認識的?你來干什么?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忘了和他是怎樣認識的,更搞不清楚我來干什么。我自然沒有得到探視的機會。我拐出住院部的樓門,佇立著久久不肯離去。我琢磨他既是病人又是受到控制的犯人。他身上一定有不便讓外人了解的秘密。而我,如果不能解釋我對一切秘密的好奇,我就會喪失我的生理功能,尤其是性功能。我望著緊挨樓門的一扇窗戶想翻進去,可沒有一扇窗戶是開的,也沒有一塊玻璃是破的。我想我是不是用磚頭砸出一個可以自由出入的孔洞,我覺得窗戶下的那個異族姑娘是不會出賣我的。是的,她只會幫助我。她就是我曾經(jīng)臆想過的鄔塔美仁。但當我走近她時,我便覺得重要的并不是看望她父親。鬼使神差,我是來見她的。她那美麗的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多少有點激動。我看到她有一雙多么粗壯的大手啊。那雙手正在將一根劈柴塞到鋁鍋下面。鋁鍋用一些石塊支撐著,從鍋蓋縫里冒出的熱氣中我知道,那是一鍋還沒有煮熟的羊肉。
--鄔塔美仁。
她吃驚地站起來。
--你是誰?
怎么人人都要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我說,我認識你父親,所以也就認識你。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她的冷漠告訴我,她并不愿意接受這種事實,況且也許并不是事實。別這樣,我的卿卿吉爾瑪。盡管女人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堅實的陰影,但你沒有。你是西部的太陽,看得見,摸不著,很近又很遠。再說我也不想摸得著。我不愿像對待別的女人那樣,把手伸向你的身體,盡管我在猜測你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會帶給我蒼女西樂般的獷悍的異味。我說,你在守護你父親,你父親吃不慣醫(yī)院的飯,你父親老了,他最最需要的并不是食物,而是女兒體貼入微的溫情。我說對了,她就點頭。我又問她,你父親到底怎么了?她神情哀哀的,低頭望著竄出鍋底的火苗。我又說,我是來看他老人家的。憑我溫和的態(tài)度,她對我的戒備頓時少了許多。她告訴我,父親的左腿被他們打折了。我問,他們是誰?她說,漢人。我說,又是為了爭奪草場?她點頭,又搖頭,說,不是爭奪,是保衛(wèi)。國營農(nóng)場把草庫倫圈在我們的地盤上。我們的人集合起來,去農(nóng)場場部要求他們拆除草庫倫。他們不答應(yīng)。我打斷她的話說,你們就自己動手砍斷了草庫倫的鐵絲網(wǎng)是吧?于是就發(fā)生了械斗,肯定死了不少人。她抬頭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問我在哪里工作。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晚上在哪里住宿。她說,學校。我這才知道,她在省師范大學成人班讀書,已經(jīng)一年了。
僅僅是為了融洽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為下次見面作鋪墊,我立刻轉(zhuǎn)身,去醫(yī)院門口的一家回族食品店里掏盡了我?guī)г谏砩系乃绣X。等我把拎在黃色塑料食品袋里的兩筒麥乳精和兩斤蛋糕遞到她面前時,我就明白,我已經(jīng)取得了她的信賴,我可以去我的母校拜訪我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