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nèi)ツ膬豪玻?/p>
--還在那兒。
--明明走了。
--對,好像走了。
老河說得極不肯定,因?yàn)樗幕糜X比我消逝得要快。突然他大吼一聲,拔腿就跑。而我也發(fā)現(xiàn),炊事班的所有人都已經(jīng)沖出伙房,跑過去站到了傾頹的山體前。他們沒有幻覺。他們比我和老河更真實(shí)地看到了死亡的全過程。我趕緊上前。巖石還在滾動,一層一層地朝前鋪去,越鋪越高。又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七八塊臥牛大石從半山腰坍塌,挾帶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浪朝下?lián)鋪?。炊事兵們驚叫著。但誰也沒有來得及離開。陳尸料場,飛濺而起的血漿未及落下,生命毀滅時的慘不忍睹的場面就又被土石掩埋了。我被什么絆倒在地上,爬起來,又絕望地倒下。我不敢撲過去,因?yàn)槲液ε挛业娜廛|會頃刻成為粉齏,也不想跑開,前面五步遠(yuǎn)的地方有一只伸出地面的胳膊在向我無力地晃動。
我想到了老河,我大聲喊他的名字。
沒有人回答,卻有只手從后面撕住了我的褲角。我回頭,才發(fā)現(xiàn)老河也像我一樣趴在地上。我想他是出事了,而他以為我出事了。幾乎在同時,我們兩個都跳了起來,在互相擁抱的那一刻。我感到他渾身顫抖,兩條胳膊緊箍著我久久不肯松開。我也開始顫抖了,半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他推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過去,撲向那只無聲的胳膊。我也過去了。我們開始用鐵叉一樣堅(jiān)硬的手指又刨又挖。人身漸漸顯露了。鬼不養(yǎng)兵娃落滿塵土的臉上透出一層未亡人的光亮,眼淚默默流出,像山洪流瀉,在土色的臉上劃出道道溝壑。他被埋得并不深,但他的腰壓在一塊大石下,無法動彈。我們將那塊石頭掀去,要扶他起來時,他慘叫一聲,血水從口中噴涌而出。又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就在我驚愣著張望時,老河已經(jīng)將他抱起,轉(zhuǎn)身跑了幾步,又一起倒地,順著我們清理石砟浮土?xí)r堆起的高坡滾了下去。鬼不養(yǎng)兵娃的慘叫讓大山呆怔,拔斷筋的最后一次崩潰顯得不那么果斷疾驟。懸在山頂?shù)拇笫t遲疑疑地掉落,又緩慢地翻了幾下,這才轟轟隆隆滾下來。剛才挖出鬼不養(yǎng)兵娃的地方霎時便被埋葬了,而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跳到一邊,被面前驚心動魄的情狀震撼得兩腿發(fā)軟,咚一聲癱了下去。好久,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跪著的。向大山乞憐?向戰(zhàn)友們行祭?沒有眼淚,神態(tài)平和得如同遠(yuǎn)空的淡云。我向四周顧望,高樹淺草,大山小丘,東南西北,一切都是空空洞洞的。甚至連我自己也不復(fù)存在了。我不配活著,不配作死亡的見證人。我站起來,仰望森森天際,就像面對沉默的滑鐵盧戰(zhàn)場。而戰(zhàn)爭中幸存者的心境原來僅僅是一種對人世的無所依戀、一種瘋狂的絕望。我繃緊了肌肉,用聲帶的顫動發(fā)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嗥叫。
那么多鳥兒--搖晃在大森林毛烘烘的肌膚上的寶石和珍珠,占有和平的時光和寧靜的幸福,也占有無憂無慮的愚鈍。華麗的棕雪鳥在青杄林的邊緣那面陡峭的巖壁上啼囀,八月早晨的森林顯得更加幽曠了。晨露的玉色突然失蹤,五彩斑斕的晶體改變了露水的原形,一片閃著金光銀輝的綠色創(chuàng)造出我的澀巴巴的夢境、我的苦楚楚的幻想、我的開闊的憧憬。太陽出來了,陰涼出來了,光明中的靈秀嫩翠出來了。潮氣升騰,飛快地蘗生出熾白飄逸的仙霧。松果味,泥土味,毫無雜質(zhì)混同的純凈的原始?xì)庀⒂朴茝浡?,黢黢森林悠閑而愉悅。冉冉的清新,冉冉的勻凈,冉冉的瑩潤,我的冉冉的憾恨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