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狗獒拉來回跑動著,渾身的卷毛刷啦啦抖顫,又一次躲過了我那死滅前的騰跳撲抱。但它沒有躲過我的優(yōu)雅漂亮的第六跳。我抱住了它,緊緊地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生命,激動得狂叫起來。
遺憾的是,我抱住的是它的腰身。
它的脖子一次次彎過來,肆無忌憚地咬我那已經(jīng)麻木了的肉。
一眨眼工夫,我的最后一股力量用盡了,雙手一松,重重地摔倒在地。
蒼狗獒拉急轉(zhuǎn)身體,一腳踩住我的脖子,伸頭,張嘴,齜牙,一個兇猛的俯沖。
我的脖子似乎吊住了一塊千斤石,沒有疼痛,只有沉重的感覺。
我的頭掉了嗎?我問。
沒有。沒有。沒有。我固執(zhí)地幻想。
不、是、幻、想。
我知道即使咬住嬰兒細(xì)嫩的脖頸,狗也無法一口咬斷。它們必須換口,也就是說,第二次將利牙楔入后,才可以達(dá)到咬死對方的目的。這是造物主對它們的殘暴的限制。
換口吧,我鼓勵它,兩手毫無目的地?fù)]動著,繼而在地上亂摳亂抓,像給自己挖掘墳坑那樣急切那樣勇敢。換口吧,讓我尸首分家的瞬間就在眼前。我閉上了眼,仿佛看到靈魂正在依依不舍地做著最后的道別。再見了,朋友。我的軟沓沓的右手抓住了幾根草枝。我松開五指,又抓起一把土,無力地讓它漏掉。這種下意識的舉動繼續(xù)重復(fù)著,直到蒼狗獒拉將我再次拽離原地。我突然覺得抓到了一個異樣的東西,什么呢?不軟不硬,柔韌細(xì)長。從我捏起的指頭間橫穿過去。在蒼狗獒拉的酷虐下,隨著我的身體的晃動,那東西變得沉重起來。我想丟開,可力不從心,只好憑借那一絲已經(jīng)復(fù)原到和娘肚里的胎兒一樣微弱的力氣,將它松松款款地攥住。
蒼狗獒拉已經(jīng)被我擠出眼瞼了。我準(zhǔn)備死去,可我歪斜著的臉頰卻感覺到了肩胛的冰涼。怎么回事?我怎么還不死?我倏然睜開了眼睛。
天依舊,云依舊,樹依舊,風(fēng)依舊。可蒼狗獒拉,你這死神面前舞蹈的畜生,你在哪里呢?我望不見,怎么也望不見。我借助鬼神賜給我的能耐迷茫地移動眼珠。看見了,它就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低唬著,向我痙攣似的掀動血嘴,眼神誠實地流溢出兩股驚慌的光澤。很快,它停止了一切威脅的舉動,搖搖尾巴,再一次搖搖尾巴,小心翼翼卻又坦坦蕩蕩地表示著它的疚悔。我蠕動著頭顱,呻吟了一聲。它朝后跳去,又乞憐地靜臥在那里,眼睛低垂,而尾巴卻高高翹起,像一面迎風(fēng)飄曳的投降的旗幟。
我驚愣著,良久才將右手舉起,想驗證我是走在去陰間的坦途上,還是又回到了陽世蒼涼的綠野中。驀然之問,我看到我手中攥了一根青柳樹皮編織的繩子。繩索長長的,像蛇一樣從樹間游來。我恍然明白,這兒就是剛才蒼木嬰爾站過的地方,這根救命的繩索便是她的遺落物。我咬緊牙關(guān),將繩子一截截拉過來,直到它全部堆在我身上。我必須牢牢抱住它。因為此刻我從蒼狗獒拉的萎縮中看到的只是人的偉大、智慧的不凡以及青柳繩的啟示,盡管這啟示在那時僅僅是一種猜想,直到后來才被證實--蒼狗獒拉,無論你怎樣具有森林的雄壯和兇險,你都不可能擺脫人類的教化,你的先輩在那個世紀(jì)初的透明的早晨就已經(jīng)被人類馴服。那根繩子大概從你小時候就圈在你的脖子上。這是人施加給你的法規(guī)律令,是規(guī)范著你的行動的歷史教條,是讓你高興也讓你痛苦的綿長的精神鎖鏈,是我們向野性專政的不可磨滅的證明。誰掌握了它,誰就成了你的主宰,你的遺傳基因使你沒有能力也沒有意識去抗?fàn)帯_@也許就是古森林中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野性平衡??上?,我不能用手舞足蹈的舉動和炸雷般的吼叫,表達(dá)我對蒼木嬰爾的感謝。她要強迫我接受神祇的懲罰,可又不情愿看著我就這樣了此一生。她想,那就看殘酷的命運是否對這個山外人格外鐘愛吧。她將那根青柳繩留下了。我抓到它,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但我抓到了。相信吧,我的不愿飛升入天的靈魂,我的不屈的音樂般迷人的肉體,我的雄強永健的不滅的求生的欲望。我的想法是對的--蒼木嬰爾,就是我命運的使者。
我靜靜躺著。藍(lán)天空闊,那么遼遠(yuǎn)的澄澈。碧風(fēng)綠氣徐徐吹來。森林的安詳就像此刻我的美麗的眼睛、我的永遠(yuǎn)漂亮的神情、我的備受創(chuàng)傷卻不改優(yōu)雅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