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們興致勃勃去拜訪那條初戀的黃土小路,發(fā)現(xiàn)那兒已經是一條直通市郊工業(yè)區(qū)的柏油大道。車來人往,滄海桑田。我們在滄海桑田的變化中打賭。妻子說,你敢不敢在這么多人面前擁抱我?我挺起胸脯說,那有什么不敢的,我擁抱的又不是別人的妻子。她喊一聲,那就來吧。她轉身就跑,她想浪漫,她想我會戲謔地追攆。我沒有。她停下,過來,瞪我,嗔道,還是個男人。我想,你說我不是男人,可你忘了就在這個地方、在一叢消失了的檉柳后面,我是怎樣剛硬起來的。最徹底的愛情就是最浪漫的性交,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值得去做?她看我沉默不語,便仰臉挑釁地說,你不是說敢嗎?來,吻我。我還是不動,我驀然覺得她那張端方清純的臉已經十分陳舊,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大喊,回去,回去。她沒想到我的力氣會那樣大,她身不由己地跟我一路小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分辨不清我是高興還是氣憤。等到了家里,我將門從里關死,跳過去撲倒她,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按壓了幾下。她的身子一半在床下一半在床上。她困惑地說,你瘋了。我豪烈地笑了幾聲說,我就是瘋了。我干嗎還要吻你的臉?夠了夠了,我要吻你的大腿吻你的下身。要是你愿意,走,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柏油路上去,你在那里給我脫褲子。她說,不害臊,你讓你老婆脫掉褲子讓大家看。我反唇相譏,不知羞,你讓我當眾吻你,好滿足你的虛榮心。我脫掉了她的褲子,好一陣狂吻,接著便緊緊擁抱,在床上重疊成一座灶煙裊裊的兩層樓。
這大概是我對妻子的最后一次愛的真誠燃燒。我總是在不自覺中告別著原有的愛情,這種愛情不是大網便是泥坑或者是荒原上無邊的沼澤、死亡的沙漠。如同歷史不告別過去就不能前進一樣,男人如果不時常更換女人、更新情欲就不能使生命永葆青春、永駐芳華、永遠鮮嫩年輕。
況且和妻子在床上,我想不起還有什么新穎別致的招式,我已經停止了我那艱苦卓絕的探索。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我的做愛變得有點迫不得已,我再也不能帶著情欲、帶著對妻子的神秘的期望去干那些討厭的家務活了。厭倦正在開始,我想,她是天底下最缺少刺激的女人,她只配做飯、洗衣,只配滾到床下去,做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女傭。就在這種情況下,我正式嚴肅地提出了分開被子睡的問題,并拉開了那床從未用過的簇新的綠色被子。它之所以始終擺在床上,是因為妻子不想讓來家中的客人看到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后去猜想我們的夜晚。又是不可或缺的虛偽。妻子笑著說,現(xiàn)在是分開被子,過兩天就是分床,再過兩天就會分居。男人總是喜新厭舊。我認真和她爭辯,厭舊還說得過去,喜新就無從談起了。床還是原來的床,人還是原來的人。我這個人你了解,最大的缺點就是愛情過于專一。她說,你急什么?喜新厭舊不一定是壞事。我說,好事還是讓給你吧。我把那床綠被放到她睡的位置上,再把粉紅的被子拉過來。她說她不喜歡綠,我說我也不喜歡。之后我們兩個說了許多誰蓋哪床被子的廢話。我堅持要她蓋綠被僅僅是想證明我不是喜新厭舊,想從每一件細小的事情上抹去她對我的猜疑。倒是她比我更快地感到了這種爭執(zhí)的無聊,好吧好吧,就算我喜新厭舊。我有些得意。我想,有些真實的想法最好讓她先說出來,我就可以爭取主動。假如我想發(fā)脾氣,我就要先讓她發(fā)火,我是被惹急了出于無奈進行反駁。假如我想揍她,我就要想辦法讓她先打我一拳,我是被迫進行還擊。假如我想離家出走,去一個輕松自由的地方過幾天沒有家庭瑣事羈絆的快活日子,我就要想方設法讓她主動提出,或惹弄起她的厭惡連吐幾個滾字攆我出門。我是被她罵走的,過幾天她還得后悔,還得偷偷抹淚,還得牽腸掛肚地思念,還得因找不到我而萬分焦急。我回來時她會在溫柔的嗔怪中用雙倍的熱情補償她的過失,盡管她沒有過失。假如有一天我想離婚,我就一定要激她先說出來,并且一定要誘使她寫出離婚報告,我是不得已的,在她的威逼之中,在她娟秀的簽名下狂草書就我的大號。那一夜,我一個人躺在粉紅色的被子下面。沒有了柔滑粘濕的溫熱的感覺,她的豐腴發(fā)燙的肌膚離我遠去,被窩里空曠一片,有些荒涼、有些冰冷、有些枯寂,習慣于放置在她身上某個部位的雙手不知擱在哪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伸也不是曲也不是,最后只好放到我的兩腿之間死死夾住。我側身對著她輕聲說,分開睡還不是為了你,我喜歡翻身,弄得你整夜休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