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是在夜里落下的。頭一天下午,李小平坐在自家的窗子前,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呆。那時,他正在想一首詩。至于什么詩,他也不明白。詩就像這個年代的一枚指頭,總是時不時地撞擊和撥動著他剛剛二十歲的心靈。放寒假了,學校里空空蕩蕩。李小平喜歡這空曠的靜。李小平的父親就是縣城一小的老師,因此他今年師范畢業(yè)時,就順理成章地分到了一小。師范一個班五十四個同學,只有他一個人留在了城里。乍一看起來,他是因為父親是一小老師的緣故,但后來他才知道,這里面意味深長。他父親李長友,五十三歲。解放那年,李長友從國立安徽師范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從事教育工作。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待在一小里。這人老實,木訥,膽小怕事,“文革”時,好派屁派斗得滿城煙火,他卻一個人躲在家里,安安靜靜地讀著他的古書。李小平的母親卻是這青桐城里的一個人物。他的母親叫王月紅,縣劇團的演員,比他父親整整小十歲。王月紅算是個正宗的城里人,她的祖業(yè)在紫來街那邊。但是,到跟李長友結(jié)婚時,她們家已經(jīng)搬到廣場邊上寺巷里了。李小平的老外婆,后來在女兒結(jié)婚后就一個人住在那幢兩層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座帶天井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口井,光滑的井沿上,長著郁綠的青苔。她只有王月紅一個女兒,也沒有兒子。李小平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外公。問過母親幾次,都是沉默。因此他知道,許多事是不能問的,就是問了,也得不到答案。與其得不到答案,還不如記在心里,等長大了,再慢慢地研究慢慢地了解。
李小平看著雪花,李長友手里拿著《古文觀止》走了過來。
“你看看這王勃,唉!這文章寫得多好。‘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多好!多好??!”李長友說話的聲音,不是在一般地念,而是在吟誦。
李小平抬起頭:“可是,這王勃卻很早就死了。”
“唉!”李長友嘆了口氣。他的眼皮往下垂了垂,然后又看了眼李小平,便出了門回書房子里去了。
李小平家住的是學校的公房,坐西朝東,一共四大間,外加一個小廚房。四大間房子,每間都是獨立的,各自對著走廊上開門。父母親住北頭一間,過來是客廳兼父親的書房。再過來是姐姐李大梅的房間,李大梅平時喜歡待在博物館里的宿舍兼值班室里睡覺。然后是李小平這間。因為都是學校的公房,李小平便沒能在學校里再分到宿舍。放假的日子,家里往往留下的就兩個人,李長友和李小平,而李小平也不太在家里待著。他看了會兒天空,便出了門。穿過學校冬天的空闊的操場,他上了廟前街。廟前街是后街,因此往來的人也少。李小平一直走到街口,才碰見同住在學校里的魯田。
魯田望著李小平,不說話。
李小平問:“呆了?”
魯田甩了下辮子,嘴巴一鼓,說:“你才呆了!我是看你一個人,像個傻子似的,要去哪兒?。坎粫侨ズ染瓢??”
“是去喝酒。你也去?”李小平說著,臉微微地熱了一下。
“當然去。要下雪了,雪天喝酒,多浪漫?!濒斕镎f著,已經(jīng)回了頭,做出要跟著李小平的陣勢了。
李小平趕緊道:“我是出去走走的。哪兒有酒喝?”
“哼!”魯田說,“我剛才看見高玄和王五月他們在勝利餐館,你不是去那兒嗎?”
“不是?!崩钚∑酵斕铮@丫頭,說長大就長大了。
魯田調(diào)皮地一笑,說:“那你走吧,晚上回來我到你那兒抄歌去?!?/p>
李小平點了點頭。他的細絨胡須,在下午的灰蒙蒙的風里,竟慢慢地站立了起來。魯田夏天剛剛高中畢業(yè),高考差了兩分,現(xiàn)在正在跟一中老師陳風學音樂,想考音樂學院。李小平是喜歡魯田的,但絕對不是那種喜歡,而是一種青梅竹馬式的喜歡。李小平是個遲熟品種,師范二年級時,一夜之間,他才突然明白了男女間是用來愛的。而這突然明白,是源于同班同學范玉。范玉在黃昏時候問他:我難道僅僅只是用來給你看的?
這一問,一下子把李小平噎住了,不是看的,那是?
李小平漲紅著臉,范玉掩著嘴笑,笑著,然后,猛地跑上來,在他的臉上像飛機一般親了一下,說:我是用來讓你愛的。
讓我愛的?
李小平想了整整一晚上,然后就突然明白了。然而,這場愛卻很快就結(jié)束了。范玉因為生病,休學回到了她鄰縣的家。李小平打聽過,卻沒有消息,剛剛窺見了蓓蕾,卻不得不忍痛將它掩埋了。比之范玉,李小平覺得魯田就像一個鄰家的小妹妹。他是真的喜歡魯田,有時,甚至想抱著魯田,揪她的漸漸長大長高了的小鼻子。
出了廟前街,便是廣場。
廣場靠西,一片低矮的建筑,便是勝利餐館。李小平一伸出頭,就聽見王五月喊道:“李小平,過來!”
這時候,雪花落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