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舒了一口氣,收劍回鞘,笑道:“小和尚,幸不辱命?!?/p>
無念也長吁了一口氣,他念了半天經(jīng),看似不為外物所動,但渾身已都是冷汗。他伸手在額上抹了抹,搶到轎前,從轎中將那女子扶了出來,叫道:“小青!”
他念經(jīng)時真有金剛不壞之勢,但這時卻和尋常少年人沒什么兩樣。他將那女子口中的布條拉了出來,那個女子長長地吐了口氣,無念臉上一喜,對無心道:“她沒事!”伸手便去解她的束縛。
無心在一邊搖搖頭道:“喜怒形于色,佛法真是白修了,連我都不如。”
無念將那女子抱在懷里,聽無心在一邊嘀嘀咕咕,便道:“佛法不外乎人情,道兄著相了?!?/p>
無心心頭一震,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棍,不由一怔。他雖然客套說無念功力比自己深厚,但看無念出手,知道他力量比自己大,道術仍尚遜于自己,但無念這一句話卻讓他覺得惶惑不已。此時無念將那女子解開了,那個女子臉色煞白,毫無血氣,目光也呆滯之極,無念看著她,忽然將左手中指伸到嘴里咬破了,又將手指按在右掌掌心,低聲念道:“唵迷巨伽呼啰個夜牟唎夜娑婆訶?!?/p>
這是密宗秘咒毗那夜迦咒法。此咒可驅人身邪氣,實是以自身元氣注入受咒者體內,若施咒者功力不夠,會大病數(shù)日。無念關心太過,明知施此咒于己不利,仍是不顧一切使了出來。
無念的咒語念完,那女子睜開了眼,看見無念,微微地笑了笑道:“無念哥,是你來了?!?/p>
當無心正在施展正一天覺劍時,小鎮(zhèn)上,劉罕達正走過園子。
劉氏先人原本來自西域,自上代在鳳陽落籍,幾十年來除了長相還有些色目人的樣子,衣著談吐與當?shù)厝藳]什么兩樣。他走過一座小橋,忽然回過頭看了看。
黑暗中,燈火稀疏。他忽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zhàn)。
這座小小的拱橋是用鐵木做成,欄桿卻雕著大食傳過來的花紋。黑暗中,上面雕著的那些奇異的飛禽走獸像是要跳出欄桿來一樣,讓他一陣心寒。這些本應是故土的風物,在他看來卻如來自異域。
走過橋,又在回廊里轉過幾個拐角,劉罕達走到一間小屋前。
這小屋極是簡陋,與這豪奢之極的園子大不相稱。劉罕達在門前輕輕敲了敲,低聲道:“大師?!?/p>
門“吱”一聲開了,一個紅衣女子走了出來。這女子長得貌美如花,但不知為何,眉宇間總帶著一股邪氣。她拉開門,見是劉罕達,微笑道:“劉大官,有事嗎?大師方才有客?!?/p>
劉罕達供養(yǎng)這老僧,從不見他有什么客人。他詫道:“是嗎?是什么人?”
他只是順口一問,那紅衣女子卻皺皺眉,道:“是大師的朋友吧?!?/p>
劉罕達向里看了看,小聲道:“莫家今日請了個法師來,聽說那法師將莫家的咒解了?!?/p>
屋子里面空蕩蕩的也沒什么擺設,屋子中間盤腿坐著一個黑袍老僧,面前是一個小小燭臺。這老僧也不知有多少歲數(shù)了,連眉毛和一臉虬髯都是白的,在黑暗中極是醒目。他兩只手袖在僧袍里,也不拿出來。
“我已知道了?!?/p>
老僧忽然低低地說道。他話剛一出口,袖子里忽然冒出一縷煙來。那女子驚叫一聲:“大師!”沖到那老僧身邊,卻又不敢碰他。
這時,在五顯靈官廟里,無心的劍正斬到蛇頭上。
老僧皺了皺眉,兩道長長的白眉擰到一處,慢慢從袖子里伸出一只手來:“青兒有麻煩了。”
他左腕上套著一個翡翠手鐲,通透碧綠,有如流水,琢成一個首尾相連的蛇形。這等手鐲一般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才戴的,那老僧的皮膚雖然保養(yǎng)得全無瑕疵,終是不襯那鐲子。他看了看手鐲道:“有人攻破了螭龍咒。沒想到,這兒居然會出現(xiàn)這等人物,只怕正是收了莫家花紅的那個人物?!?/p>
那個紅衣女子忽然道:“大師,我早說過,青兒的本事只好去嚇嚇人,真遇到事就手忙腳亂了。”她此時的語氣卻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劉罕達臉色一變:“大師,那如何是好?”他本以為這老僧神通廣大,要咒敗莫家實是輕而易舉,誰知這老僧居然也面有難色,不禁大為吃驚。
老僧仍在看著手腕上的翡翠鐲。那手鐲原本通透如水,但自從冒出一股煙后,鮮亮的綠色一下淡了下去,便如一塊普通綠色石頭。他將手腕轉了一圈,道:“若非老衲正坐寂滅禪,哪里由得他逞兇,哼哼,正一道的那幾下鬼畫符,還沒放在老衲心里。”
劉罕達心道:“天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彼樕蠀s不露出來,仍是誠惶誠恐道:“大師,莫家還是小事,五顯靈官廟可不能出亂子啊?!?/p>
這時,那紅衣女子道:“大師,我去幫幫她吧?!?/p>
老僧揚了揚眉:“你可是說真話嗎?”
紅衣女子身子一抖,賠笑道:“大師,紅兒不敢說謊。紅兒雖與青兒不睦,但此時事關大師的出關大事,紅兒決不會只顧私怨的?!?/p>
老僧笑了笑道:“這般也好?!彼鋈桓呗暤溃骸皠⒋蠊伲惴判?,有老衲在,就算是龍虎山天師法官齊到,也不用懼他?!?/p>
他說罷又垂下眼簾,一動不動,燭臺上那支蠟燭的火光一下縮成了綠豆大,發(fā)出了慘碧之色。劉罕達還待再說什么,紅兒小聲道:“大官,大師入定了,請回吧?!?/p>
待紅兒掩上門,劉罕達也小聲道:“紅兒姑娘,要不要我找匹馬來?”
五顯靈官廟在城外的山上,離城不算近,若是步行去得好一陣子。紅兒卻只是笑了笑道:“劉大官,心誠則靈這句話你知道嗎?”
劉罕達有點不知所措,紅兒將一手舉起來,在身前對空畫了個圈。她的手臂白如凝脂,五指纖長如春蔥,姿態(tài)極是美妙。隨著她畫這一圈,劉罕達只覺眼前一花,紅兒的身影一下便不見了。他有些發(fā)呆,搖了搖頭,心想道:“真是差了念頭,這些人都是旁門術士,只怕請神容易送神難?!?/p>
他又看了看那屋子。屋子里燭光昏暗不明,在外面看來,燭色更綠,雪白的窗紙也被映得綠瑩瑩的,老僧的影子正映在窗紙上,像一尊石像般,仍是一動不動。
這樣子也真像得道高僧。劉罕達心里一寬,轉過頭向回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只見老僧的影子還是巋然不動,似是泰山崩裂、河堤倒塌都不能打擾老僧的入定。
一陣風吹過。劉罕達覺得身上一寒,又打了個寒戰(zhàn),望向城西五顯靈官廟之處。那邊一帶眠牛似的山影沉沉,什么異樣也沒有,只有偶爾閃過幾絲綠火。
那是山上荒墳里跳出的磷火吧。他想著,看顏色,卻和那窗紙上的燭光有些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