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均不言語，沿著山路行走，不多時，登上山頂，極目望去，蒼翠滿眼，峰巒如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注入大海。谷縝見此情形，心懷一暢，只覺清風(fēng)徐來，吹得衣發(fā)飛舉，遍體生涼，谷神通佇立前方，谷縝驀然發(fā)覺，十余日不見，父親一貫挺拔的身軀，竟有幾分佝僂了。

谷縝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幾乎沖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海底絕獄的苦楚，恨意大生，壓過心底柔情。

“縝兒?！惫壬裢▏@一口氣，“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獄，為父便戒酒了?！?/p>

谷縝冷冷道：“自古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是圣人糧食，不喝可惜?！?/p>

谷神通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為人父母，身教甚于言傳。當(dāng)年清影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日日濫飲。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于因酒取敗，遭人誣陷。若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于你？”

谷縝失笑道：“你勸我別的還罷，勸我戒酒，那是免談?！惫壬裢ǖ溃骸拔抑阈闹泻尬??！惫瓤b道：“不敢?！惫壬裢▏@一口氣，目視蒼莽大江，徐徐道：“縝兒，其實(shí)從頭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p>

這個疑惑在谷縝心中縈繞多年，谷神通此時突然道破，直令他渾身劇震，隨即怒火中燒，厲聲道：“好，好，你終究說了，明知道我是冤枉，為何還要將我打入九幽絕獄？”

谷神通苦笑道：“二十年前，萬歸藏接任西城，撕毀和約，率眾東征，兩次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武功未成，逃出東島，顛沛流離，能活下來著實(shí)僥幸。后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殘余才得陸續(xù)返回，可是活下來的多是老弱婦孺，五大流派的精銳高手已然所剩無幾，活著的也大多受了暗傷，回島之后紛紛去世。島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難之又難。你也瞧見了，贏萬城貪財(cái)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懷鬼胎、明夷魯莽無能，至于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為聲望，又豈能位列五尊……”

谷神通說到這兒，心神激動，不禁默然半晌，才嘆道：“反觀西城，雖然也遭內(nèi)訌，水、火二部先后削弱，但頂尖兒的人物仍在世上，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高手如云。我神通再強(qiáng)，也只一人，萬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縱然有心報(bào)仇，也只能含垢隱辱。別人多以為谷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虛拿話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并非不能，而是不可。萬歸藏說得不錯：‘谷神不死，東島不亡’。我今日若死，東島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壓服四部，本不過是虛張聲勢，讓西城無法窺出我東島的虛實(shí)罷了。

“東島上下如此孱弱，便如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jīng)不起半點(diǎn)動蕩。唯有鎮(zhèn)之以靜，才是上策。多年來，我不斷調(diào)教后輩，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zhì)突破樊籬、領(lǐng)袖群倫人雖有一個，但可惜得很，這人竟對武功不感興趣?！?/p>

谷縝皺眉道：“你是說我？”

“不錯?！惫壬裢ㄎ⑽⒖嘈Γ澳懵斆鬟^人，卻不曾用在武功上，更為你娘的事與我斗氣，只顧使性尚氣，渾不把東島存亡放在心上。后來索性逃到中原廝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么奇遇，成為富豪，回島炫耀。我縱想立你為嗣，你這樣子，誰人又愿意服你？結(jié)果鬧出一場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別人都當(dāng)你荒淫放縱，無惡不作，我卻知道你貌似嬌縱，內(nèi)心實(shí)則善良。當(dāng)時湘瑤等人有備而發(fā)，幾乎滴水不漏，所有證據(jù)無不確鑿。我若力壓眾議，不加懲戒，必然人人離心，偌大東島，成為一盤散沙?！?/p>

谷縝身子發(fā)抖，嘴里卻淡淡地道：“所以說，比起東島團(tuán)結(jié)，我受點(diǎn)委屈也不算什么了?！?/p>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谷神通陡然轉(zhuǎn)身，眼中威棱畢露，“當(dāng)年萬歸藏東征，你大爺爺?shù)谝粋€殉難，你爺爺為給婦孺斷后，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歸藏手里。我流落江湖，為了躲避西城追殺，喝泥漿，吃馬糞，與盜賊為伍，整整五年，無一天不活在恐懼之中，三次遭遇萬歸藏，哪一次不是險(xiǎn)死還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為別的，只為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的弟子，為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