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喝罷,拍馬便走,而這一路行去,處處皆有烽火余燼,真如那農(nóng)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屢經(jīng)倭亂兵燹,竟成鬼蜮之鄉(xiāng),大城緊閉,小城嚴(yán)守,城外荒煙蔓草,萬分凄涼。
陸漸眼望著沿途慘狀,不禁淚如雨落,忽想起魚和尚臨終偈語,尋思道:“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難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憫不忍,這天底下的蒼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當(dāng)下信馬由韁,向北而行。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下馬歇足。入夜間,尚未睡熟,忽被響動驚醒,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nèi),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里怎的拴了馬?”另一人則道:“村里有人嗎?”陸漸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倭寇?”
只聽前一人轉(zhuǎn)用華語,低喝道:“你們進(jìn)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時殺了?!绷碛袔兹艘匀A語應(yīng)了,四面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呢?還是假倭呢?”疑惑間,忽聽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開門,悄然潛入。陸漸不待他搜索,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頸上,那人哼也沒哼,便即撲倒。
陸漸將他拖到墻角,忽聽?wèi)敉饽_步急響,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是誰帶的,恁不怕死。大伙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jìn)村,聽我鳥銃發(fā)號,便一齊殺出。”有人道:“但這馬蹊蹺的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泵龜嗳坏溃骸氨F神速,顧不得了。”
說罷,四周歸于沉寂,料是眾倭寇都藏于暗處,埋伏起來。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遙見遠(yuǎn)處火把閃動,腳步雜沓,似有許多人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銃暴鳴,遠(yuǎn)處一聲慘叫,火把滅了一支。隨即便聽得鳥銃之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凄聲慘叫。
鳥銃聲中,一群倭寇嘴里嗚嗚哇哇,從墻角鉆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fēng),忽聽官軍那方一個清勁的聲音喝道:“不得后退,結(jié)兩翼雁行陣。”叫喊未絕,便聽金鐵交鳴,雙方已成肉搏之勢。
陸漸久住蘇魯交界,聽出那聲音竟是山東口音,不由推門而出,遙遙望去,只見眾倭好似虎入羊群,將那支官兵沖得七零八落,其中幾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長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長短兼施,殺入官兵陣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那隊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名倭寇從村邊竹林鉆將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dāng)。
官軍陣中,那清勁聲音兀自沉穩(wěn),連連喝叫:“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但眾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哪還顧得什么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么趴地等死,要么倒拖長槍,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縱身趕上,一刀一個,盡數(shù)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工夫,官軍幾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定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jì),卻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誰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頃刻全殲,不曾走脫一個。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凌空俯視,但見倭寇們圍成一圈,瞧著兩人激斗。一人是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fēng)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則是蟒袍鱗甲的明將,體格修偉,長須飄飄,頰上濺了幾點鮮血,他使一口長劍,劍招樸實無華,但每一劍均是狠辣刁鉆,往往能于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那倭人雙刀雖快,卻也一時奈他不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