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瞧得，心中大為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個無腿廢人？”忽又聽嗡嗡鳴響，轉(zhuǎn)眼再瞧，卻是那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念念有詞。唯獨那麻衣人始終藏于斗笠之后，不見面目。

那青衣文士來到亭中，松了口氣，說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蹦锹橐氯俗攒嚭笕〕鲆粚Ρ瓑兀潜√グ状?，剔透如玉，傾壺間，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凈，綠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也?！?/p>

那大頭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jīng)·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jù)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甘香，俗呼為‘嚇煞人’，產(chǎn)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說完，叱道：“又來胡說，我不過隨口說說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歷。”

那大頭老者道：“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說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p>

那大頭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造，則和美具足?！直境鞕?quán)《茶譜》所載‘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jīng)宿開換舊花。如此數(shù)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那文士心知任他揮發(fā)下去，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jīng)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閉口罷，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p>

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放下茶壺，轉(zhuǎn)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zhuǎn)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由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么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嘆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么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說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于《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后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頭發(fā)，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p>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窮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zhàn)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于出兵迎戰(zhàn)，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zhí)?。戚某年輕氣盛，帥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賊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嘆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兩條兵家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閑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慰，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p>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逼堇^光嘆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得，而是給尋常的王侯將帥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極高，所以孫武子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詳。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布陣行軍，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法。自古常勝不敗之將，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zhàn)必克，勝無僥幸，又豈會拘泥于兵法，死于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