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包子，他又舔了舔手指，滿足地打了一個嗝，他覺得身體暖和了許多。像沒頭蒼蠅一樣，他在胡同里七拐八拐，終于看到了一家旅店，門口還掛著一個燈籠。房子看上去很舊，是兩層的木結(jié)構(gòu)，這房子讓李國良感到親切，他三步并兩步地走上前去。屋子里燈光昏暗，旅館的主人一臉笑意，顯然他對李國良的到來感到驚喜，因為，這會兒，大街上人已經(jīng)很少了，如果李國良不來，他就準備關(guān)門了。李國良站在柜臺前，朝四下里看了看。主人說：“你要找人嗎？”李國良嗯了一聲。主人堆滿笑意的臉馬上擺了下來。李國良說：“我不找人，我要過夜?！敝魅伺伦约簺]聽清楚，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李國良，問：“你說什么？”李國良說：“我要過夜，多少錢？”主人揚了揚眉毛說：“一元八角錢一夜，供應(yīng)開水。這里吃早飯很方便的。買種子也方便，對面就是種子公司?！崩顕悸牭揭辉私清X的時候，心口好像被人切了一刀，他想回到大街上去。主人見他不說話，提高了聲調(diào)說：“你到底住不??？”李國良盯著墻壁問道：“能不能少點？”主人嘆了一口氣說：“算你一元五角吧。”李國良的思想還在作斗爭，腿在不由自主地顫動，但已經(jīng)開始掏錢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沒有。又摸了摸褲子口袋，還是沒有。他急了，一下子想不起到底把錢放在哪兒了。他的臉又發(fā)起了燙，感覺店主的目光火辣辣的，還帶著一絲輕蔑。找了老半天，才想起，錢是藏在鞋子里的。朝店主傻笑了幾下，他蹲了下來，取出錢。錢上面帶著濃重的腳臭味，讓店主皺起了眉。李國良站在旁邊，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還好，最后店主還是收下了錢。

木樓梯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李國良聽到屋子的某一個角落傳來了罵聲，便像貓一樣放輕了腳步。躺在木條床上的時候，李國良突然有說不出的舒坦，仿佛自己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而這房間，也就是自己家里的房間了。房間里充滿著肥皂水和精液的氣味。他對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城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他很想知道，城里人是怎么過日子的。也許是走得太累了，他很快就睡著了，棉絮的氣味覆蓋了他。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老高，李國良拉開窗簾的時候，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光線照到屋子里，塵土飛揚。李國良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他只要看到人家煙囪冒煙，就知道了大致的時間。走道里傳來踢踏踢踏的聲音，其他的房客也起床了。李國良從門縫里往外看了看，什么也沒看見，他想看到其他人，但又不想被別人看見。出門的時候，老板娘在撿著韭菜。太陽光有些刺眼，他聽到老板娘跟他講了一句話，他沒有聽清楚，但還是張了張嘴，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講了些什么。

他在路上走著，感覺自己的兩只腳是發(fā)軟的，如果有人從后面拍他一下，他肯定會跪倒在地上。他感覺到路邊有個乞丐蜷在樹根下，朝他嘿嘿地笑。李國良看了他一眼，覺得很親切，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間又覺得自己是一個有錢人，他的腰桿也直了。咕嚕一聲，他放了一個屁，這才想起今天還沒有上糞缸。咕嚕咕嚕，他的屁股上像是裝了喇叭一樣，一聲比一聲響。他加快了步子，希望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但是城里到處都是人。有幾次，他拐進一條巷弄，看見四下里沒人，剛想蹲下來，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嚇得他像驚弓之鳥一樣竄了出來。他想，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多好啊，隨隨便便就可以拉?？涩F(xiàn)在他不能多想，他怕一不留神，就拉在身上。他又加快了速度。他突然想起吹牛的時候，聽人說起來，城里人把糞缸叫做什么衛(wèi)來著，但他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他看到一個老太太在散步，就走上前去問：“那個什么衛(wèi)在什么地方？”老太太沒聽明白，搖了搖頭。這時，李國良放了一個很響的屁，熏得老太太側(cè)過了臉。她捂著嘴，指了指左側(cè)的一條巷子……

因為是逆風(fēng)，船搖了一個小時，還沒有搖出西九的葫蘆口。風(fēng)吹著堤岸上的蘆葦，堤岸仿佛在移動。五牛說：“四喜，我沒力氣了，快來換我?！彼南才苌先?，五牛一屁股坐在船上，伸著舌頭，喘著大氣。五牛說：“今天真倒霉，碰上了鬼天氣，照這個速度，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到白茫鎮(zhèn)了?！彼南舱f：“國良伢，我們還是往回劃吧?！崩顕颊f：“我是老板，我說了算。”

風(fēng)又大了許多，把五牛的狗皮帽子都吹走了。五牛感覺頭上一陣寒意，他想用竹篙去撈，那帽子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出去十幾米了。五牛說：“國良伢，這帽子你得賠一個新的給我?！崩顕颊f：“新的沒有，我家里有個舊的，可以拿給你?！蔽迮Ｕf：“舊的也行?！?/p>

風(fēng)越來越大，浪越來越高，還下起了霧，霧氣把他們的頭發(fā)都打濕了，船搖晃得厲害，李國良把晚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了，他覺得自己是只螞蟻，而船不過是一片樹葉。四喜也累了，李國良說：“我來吧?！彼嵬岬沟沟刈哌^來，一碰櫓，才知道在這樣的大風(fēng)里劃船是多么艱難的一件事情。他開始感覺自己的胳膊酸得厲害，他咬著牙，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四喜說：“我們還是往回劃吧?！崩顕紙詻Q地說：“不行，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回家。”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浪頭將水灌進了船艙，被窩全都打濕了，他們只能坐在船頭上，喝著冷風(fēng)，李國良的頭發(fā)全都被風(fēng)吹豎起來了。李國良說：“五牛，輪到你了。”五牛邊搖船邊說：“回去，我要吃只雞補補身子。”李國良沒有吭聲。天徹底地黑下來了，可怕的事情終于出現(xiàn)了，這船中央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指頭般的洞，水從那里滲進來，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四喜說：“我感覺到船越來越重?！崩顕家豢矗锩嬗邪肱撍?。他說：“不好，船可能漏了?！彼s緊脫了鞋，往里面跳，馬上感覺到水的冰涼，他顫抖了一下，仿佛連他的骨頭都凍沒了。他用臉盆往外舀著水，想把水舀干，好找到洞眼。洞越來越大，水越來越多。他忙喊：“五牛，五牛，快把船往岸邊靠。”霧氣太重，五牛根本看不到岸在哪里。他手忙腳亂，四喜也來幫他搖櫓。船里的積水越來越多。李國良喊：“快劃，快劃?！蔽迮：退南财戳嗣貏?。李國良吼道：“快點，快點，怎么還沒劃到岸?。俊蔽迮Ｕf：“我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