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夫人冷笑:“恐怕沒這么簡單吧,伊都干語焉不詳,叫人難以盡信?!薄澳恰€能是什么?”裴素云低聲嘟囔著,抬手按上額頭,身子搖搖欲墜,繆夫人忙伸手相攙,扶裴素云坐到桌邊。她沒有再追問什么,只安慰了幾句,便帶著蘇拓娘子離開了。
裴素云呆坐在桌邊,淚水靜靜落在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上,干了又濕、濕了又干。阿月兒這些天來已看慣了她這副模樣,不忍心來打攪她,只默默地照顧兩個孩子。白晝雖長終有盡頭,夜?jié)u漸地深了。裴素云抬起頭,隱隱約約地看見天山峻偉的冰峰,在青白幽淡的月色下,展露出少有的柔和與溫潤之美。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看著,失去知覺許久的心如刀絞般地痛起來,直痛到眼前一片模糊……
猛烈的敲門聲擊碎寂靜,裴素云驚跳起來,淚眼朦朧地望向門口。隔壁屋里嬰兒大哭聲響起,裴素云定了定神,抬高聲音向屋里說:“阿月兒,你管好孩子們?!彼约嚎觳阶叩介T口,還未及詢問,就聽到門外一個男人焦急地喚著:“伊都干,伊都干!快開門啊,是我!”
是烏質(zhì)勒!裴素云的腦袋“嗡”的一聲,全身的血仿佛都沖到了頭頂,她幾乎是撲到門前,剛將門拉開,那烏質(zhì)勒已經(jīng)直沖進來,嘴里一迭連聲地叫著:“快!快!他還活著,還活著!”裴素云剎那間頭昏眼花,只隱約看到烏質(zhì)勒身上似乎背著個人,徑直闖入點著蠟燭的正屋,他一眼看見正對著后窗的閑榻,一個箭步?jīng)_到榻邊,方將所背之人輕輕地放平在榻上。
裴素云緊跟進屋,剛走到桌邊兩條腿已哆嗦地再邁不開半步,只好死死撐住桌子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榻上,燭光暗影中只有一個人形,隔開幾步都能看見渾身血污狼藉,她愣愣地低頭看看地面,一路滴落的血跡,歪歪扭扭伸到榻邊。
烏質(zhì)勒埋首榻前,忙著掀開像爛布片似的血衣,低聲嘟囔:“真糟糕,伊都干你看,這些傷口根本沒愈合好,一動就全裂了。伊都干!”沒聽到裴素云的應(yīng)答,他納悶地回頭張望,這才發(fā)現(xiàn)裴素云臉色煞白地呆立在桌邊,烏質(zhì)勒心下酸楚,只好低聲又說了一遍:“他還活著……”
裴素云如夢初醒,慢慢挪到榻前,腿一軟便直接跪了下來。他的臉就在她的眼前,現(xiàn)在她能看得很清楚了,真的是他,雖然披散的頭發(fā)和長得亂七八糟的胡須蓋住了大半張臉,但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裴素云伸出手去,輕輕撥開覆在李元芳額頭上的亂發(fā),慘白的臉上他的眼睛緊閉,看上去幾乎就是個死人,但當(dāng)她顫抖的手指撫過他的嘴唇時,一縷游絲般微弱的氣息讓她立刻喜極而泣。裴素云不顧烏質(zhì)勒就在旁邊看著,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地摟住李元芳的身體,把臉緊貼在他的胸前,全神貫注地傾聽那艱難而又頑強的律動——是的,他還活著。
烏質(zhì)勒輕咳一聲,俯首道:“伊都干,元芳的傷勢非常非常重,我還沒來得及仔細檢查,不過看樣子他只是一息尚存,咱們得趕緊想辦法救治他,否則只怕還是兇多吉少?!迸崴卦铺痤^來,烏質(zhì)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銀盒子送到她的面前,輕聲道:“就是這藥盒子讓我找到了他……也是里面的藥讓他支撐到現(xiàn)在。”
烏質(zhì)勒將發(fā)現(xiàn)李元芳的經(jīng)過對裴素云匆匆說了一遍。原來李元芳是在一個半月前,被游牧到沙陀磧里的小隊牧民偶然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他已是傷勢危重、奄奄一息,救下他的吉法母子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只是牧民生性淳厚,從來不會見死不救,就把他擔(dān)上一匹駱駝,跟著游牧的隊伍一起往前走。吉法母子不懂醫(yī)術(shù),看到李元芳渾身是傷,便按著牧民的習(xí)俗找了些草藥給他胡亂用上,也不過是盡個人事,估摸著他肯定熬不了多久??蓻]想到,李元芳雖然一直未曾清醒,但卻極其頑強地堅持著活了下來??吹剿谌贬t(yī)少藥的情況下,竟然還整整挺了一個多月,吉法母子又是驚詫又是感動,這才下定決心離開草原,帶著李元芳來到庭州城內(nèi)求醫(yī)。他們今天下午到達城里以后四處尋找郎中,可那些郎中要么一口咬定李元芳已無藥可救,要么就漫天開價,吉法母子拿不出錢來,就想變賣李元芳帶著的小銀藥盒子,先換些錢救人要緊。因為烏質(zhì)勒在庭州城的突厥人中很有些影響,有人建議吉法母子去乾門邸店,把銀藥盒賣給突騎施王子,可以得個好價錢。就這樣在晚飯時分,小銀藥盒輾轉(zhuǎn)來到烏質(zhì)勒的手中,真如一個晴天霹靂在他的頭頂炸響!
裴素云接過藥盒,仔細察看其中已經(jīng)所剩不多的黑白兩種藥丸,微微點頭:“這是底也迦和吉萊阿德,大食國最好的止痛和解毒的藥。”回過頭去,她輕輕握住李元芳冰冷的手,再度淚如雨下。
烏質(zhì)勒的眼里也是光芒閃動:“伊都干,我從吉法母子那里找到元芳,也沒多想就直接送到你這里來了。我想著,還是由伊都干來照料他最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唐突了?假如伊都干不方便,我……”“王子殿下,”裴素云聲音清朗地打斷烏質(zhì)勒,“謝謝你把他送來。王子殿下的大恩大德,素云今生今世銘記在心!”“哎,這是從何談起?!睘踬|(zhì)勒連連擺手:“只是元芳的情況如此危急,伊都干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是不是需要人幫忙?要錢、要人、還是要藥材,咳,不管什么,伊都干你說就是了,烏質(zhì)勒定當(dāng)竭盡全力!”
“多謝王子殿下費心?!迸崴卦频匦α诵?,愛憐的目光一刻都離不開那張已脫了形的臉,“素云自己來照看他就行了,無須旁人。都過了三更天,王子殿下快請回吧。”
“這……也好。那我就先告辭了?!睘踬|(zhì)勒略一猶豫,便起身往屋外走去,想了想又回頭道,“伊都干,我把阿威留在這里,你可以隨意吩咐他,打個下手跑個腿,他是最機靈可靠的。有任何事情,讓他給我送信就行。我只要有時間,每天都會來探看?!?/p>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頭頂上,蘇拓娘子懷抱著烏克多哈的孩子,汗流浹背地在庭州城北行人稀落的小道上走著。裴素云的家和乾門邸店各自位于大巴扎的兩端,直接穿巴扎走是最近的??涩F(xiàn)在正是巴扎里頭最熱鬧的時候,處處擠得水泄不通、氣味嗆人,孩子的病還沒好透,蘇拓娘子決定舍近求遠,繞道城北。這里林木扶疏、人跡寥落,但空氣清新,氣溫似乎也比城里要低一些。
本來繆夫人與裴素云說好,兩天后過完“盂蘭盆節(jié)”再把孩子接回去的,可是昨晚風(fēng)云突變,烏質(zhì)勒找到了垂危的李元芳,連夜送到裴素云的家中。烏質(zhì)勒走后,裴素云忙了整晚,才算把李元芳全身上下的創(chuàng)傷收拾清楚。在伊柏泰的決戰(zhàn)中,李元芳身負多處箭傷,后來在大漠中掙扎逃生,估計又爬行了不少距離,身上被砂石劃得四處破損潰爛,總之是慘不忍睹。光為了把那些已經(jīng)嵌入血肉的碎石砂粒洗掉,裴素云就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阿月兒和阿威給她當(dāng)助手,三個人一夜無眠折騰到晨光熹微,總算把李元芳身上骯臟血污的破衣爛衫完全褪掉。深重的箭傷都裹上了紗布,至于那些密布全身的擦傷淤痕,和一些看上去是被沙漠中不知名的毒蟲咬嚙的創(chuàng)口,由于天氣炎熱,為了保持清潔,也為了換藥方便,裴素云都只上了藥卻并不包扎。凌晨時分,清新舒爽的微風(fēng)自窗外徐徐拂入,裴素云展開輕薄的棉布,蓋上李元芳不著片縷的身體。朦朧的晨曦中,他毫無血色的面龐顯得既脆弱又平靜,卻令她感受到好多年都沒有過的踏實和安全,盡管還危在旦夕,但只要他在這里,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