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高顴骨、蒜頭鼻，個頭瘦小、皮膚黝黑，說一口“珠江牌普通話”的人帶著兩個人匆匆進來，他旁邊的人誰也不看，邁著小碎步，徑直朝彭家山走去，一邊不停地說著：“對不起了，對不起了，彭書記！我昨晚的飛機到省城，今天剛從省城趕回來，聽說你到了，馬上來看你?！?/p>

彭家山略略欠身，和他握了握手：“來，楊老板，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鄰省河陽市的杜部長、這位是我多年的朋友，陽谷縣的黃書記，還有這位勒局長、尹科長，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縣里沒什么好條件的地方，所以我把他們帶到你這兒來。今天是元旦，中午這頓飯，你可要替我安排好哦？！”

“那當然，那當然！彭書記的朋友，就是我老楊的朋友，我自然要盡最大的努力?！睏罾习暹@才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又吩咐跟來的人，“趕快上水果來！腦筋要反應快的啦！彭書記這么貴重的客人，你們要伺候好的啦！”

等楊老板走了，彭家山說：“他就是這‘阿波羅海鮮城’的老板，在我們這里總共投資了好幾千萬，除了這座海鮮城，另外還開了一家超市”。

“這老廣其貌不揚，在你這里就投資了這么大的項目，想起來恐怕要身家過億了呢。你的招商引資比起我們那邊可強多了！”黃民生說道，口氣里隱約帶出對彭家山的羨慕。尹凡心里也在暗自嗟嘆：看楊老板的樣子，并沒有多少文化，見了彭家山甚至還呈現(xiàn)一副媚態(tài)，竟然就成了大資本家，讓人真是感慨萬千。彭家山卻說：

“投資雖然是這么多，可里面有多少是貸來的款也說不清?，F(xiàn)在耍空手道的人也不少——不過，只要他投了錢進來，就算對當?shù)刈隽素暙I，我們也不好調(diào)查他的錢是不是自己的?！?/p>

服務員開始上菜了，黃民生招呼眾人入席。按說，主人應坐首席，但由于杜南是黃民生的“領導”，彭家山便硬要杜南坐了首席，說“民生的領導自然是我老彭的領導，領導到哪里都是東家，這是規(guī)矩！”黃民生也幫著說，杜南只好聽他們的，在首席坐下。然后，黃民生、尹凡、勒局長和王軍以及黃民生的司機坐一側(cè)，彭家山和自己的縣委辦公室主任等坐另一側(cè)，十一、二個人，在這張大圓桌前還顯得挺寬松。

這時，楊老板再次進來，親自指揮斟酒和上菜。白酒是酒鬼和五糧液，紅酒是進口干紅，再就是青島啤酒和飲料。等大家都斟好了酒，楊老板舉起一杯酒，向大家敬酒：

“今天過陽歷年，各位領導來賞光，本人非常高興。彭書記的朋友就是我老楊的朋友，我在這里借彭書記一方寶地發(fā)財，歡迎大家以后多來捧場。各位領導以后有用得著我老楊的地方，只管吩咐啦。”說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抱拳，“失陪，失陪，我其他方面還要照應?！笨匆娕砑疑叫χ麚]手，知道自己可以走了，便再向服務員叮囑兩句，然后離去。

看著楊老板的背影，彭家山笑著說道：“別看老楊模樣不乍的，面上又這樣恭敬，他心里面可鬼著呢！他走了最好，咱們邊吃邊聊——老黃，你可得替我當半個東啊。杜部長第一次到我這個地方來，連頓飯都沒吃好的話，我過意不去，你也有責任??！”

彭家山的縣委辦主任在喝酒上端的是把好手，他敬酒的時候，為了讓書記的客人能夠多喝一點，不惜以兩杯換一杯。不喝白酒的，他也照敬不誤。一輪下來，就喝了七八上十杯。酒桌上就是這樣，酒杯一端，氣氛就活躍了，除了官場上忌諱的話題，什么都會端到桌面上來，而最容易助興的話則是各種各樣的段子包括黃色段子。尹凡起初對這樣的場合十分不習慣，他沒想到，看起來個個衣冠楚楚的機關干部甚至領導干部，一上了酒桌，竟會這樣忘形（他不愿用無聊這樣的字眼）。以后多經(jīng)歷幾回，漸漸悟出了這里面的道理。他覺得，“宣泄”這個詞，很適宜機關干部們熱衷于“段子文化”的潛在心態(tài)。

據(jù)尹凡觀察，“國家公務員”這個身份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有著某種神秘甚至高貴的意味，他們吃著公家飯，拿著國家工資，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官方，所以他們是一個慣于養(yǎng)尊處優(yōu)，有著十足的心理優(yōu)越感的群體。但尹凡進了機關以后才知道，事實上遠不是這么回事。老百姓心中形成的這種印象，實際上只是對那部分手中握有實實在在的權力，掌握了社會運行機制的某道關卡，人們從事正常社會活動（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甚至一般的日常行動）時不能不經(jīng)過他們“審批”的公務員們的印象，而這部分公務員在整個公務員隊伍中比例并不是很大，其實只占到一小部分。之所以一小部分人的形象能泛化成人們對整個公務員隊伍的印象，只因為這一小部分人在百姓心目中有著放大效應：老百姓不能不和他們打交道，不能不領受他們的氣度、風采和作風。至于其他大多數(shù)的公務員，則在百姓心目中形不成深刻印象，所以也就往往被人們忽視。大多數(shù)公務員所唯一能感到優(yōu)越的地方只是，他們領國家工資，不像下崗工人那樣有衣食之憂，基本生活有保障。但機關這樣的地方生活過一段時間就能體會到，這里是一個時常令人氣短和氣悶的地方。這里規(guī)矩嚴謹（不光是指有形的規(guī)矩，還有很多無形的規(guī)矩），作風刻板，幾乎人人都會打肚皮官司，但表面卻似乎一團和氣。這里的工作幾乎沒有可比性，有的管審批，有的管寫材料，有的管行政事務……所以無法考量出每個人的德、才、勤、績。機關每年的年終考核形同虛設，而公務員的提拔選任也不可能做到“選賢任能”。對于任何抱負也沒有，甘心混上一輩子的人而言，這里呆著最為保險，因為一個人進了機關，只要不犯錯誤，你就幾乎永遠無法將其清除出去；而倘若你有所抱負，希望干一點事業(yè)，在機關里就如同螃蟹簍子里的一只螃蟹，除了處處感受到別人有形無形的牽制外，怎樣也施展不開自己的拳腳。有人對機關里的人和事有一個比喻，說機關里的各色人等就如同圈養(yǎng)在一起的千里馬和小毛驢，你無法區(qū)分他們的優(yōu)劣。即使有人欲對他們作出評判，也不是通過讓他們縱情馳騁的方法，而是采取讓他們走獨木橋的方法來作依據(jù)。而事實往往是：在獨木橋上行走，千里馬的表現(xiàn)決不會比小毛驢更好！因此，機關公務員要想證明自己，實現(xiàn)自己的“比較價值”并讓人們“公認”，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要“爬上去”！你爬上去了，你就是勝利者，你就成功了；你爬不上去，就說明你無能?！俺烧咄鹾顢≌呖堋?，機關里優(yōu)勝劣汰的法則只有這么一條。但機關里的官位畢竟是僧多粥少，，官帽和官位是緊缺資源，為了達到“成功”的目的，各種手段也就應運而生，甚至可以說是百花齊放，無所不用其極。由于環(huán)境的壓抑和競爭的激烈，由于人的欲望的了無止境（升了副職想升正職，升了正職又盼望再上一個臺階），更由于大多數(shù)人都只能當一個并不甘心的“失敗者”，機關人員的心情始終處于一種充滿矛盾、困惑、抑郁和焦慮的狀態(tài)?？墒牵跈C關這座神圣的金字塔中，不論級別高低，你的內(nèi)心困惑都不能公開表露，那樣不僅會影響你的形象，更會毀了你的前程，你必須學會一手“太極”功夫。哪怕你對某人再有看法，你在看到他時，都要能夠面帶親切的笑容。生活的話題本來是很多的，也可以說是無盡的。但對于機關干部——公務員們而言，互相之間既能調(diào)節(jié)氣氛，又能增進情感，或者干脆就是純粹打發(fā)時間的話題卻并不多：談政治，潛在著某種危險性；談經(jīng)濟，大多數(shù)人是門外漢；談社會新聞，有些內(nèi)容也是不可輕易涉足的；談人際關系，更是要三緘其口，以免被人誤傳；而談工作，那有的是專門的時間，沒必要在任何時間都作出一副勤政的面孔……惟有各式各樣的段子能將各種或心懷鬼胎，或胸藏丘壑，或欣然若喜，或黯然傷神的人粘合到一起，使大家在一起時有一個人人都能參與（主講也好，旁聽也好，都叫參與），都能開心，而且人人都不用擔心后果的話題。這么說吧：初次相識的，段子能很快拉近他們的距離；長期共事的，段子能調(diào)節(jié)沉悶的氣氛；互有成見的，段子能掩飾他們的矛盾；關系親密的，段子能增加他們之間的信任和友誼……所以講段子，幾乎成了基層官員們在社交場合尤其是飯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尹凡對這一點一旦有了真實的了解，便帶著一種寬容和理解的心情接受了這種獨特的、也可以說是畸形的“文化樣式”。不過，他心里承認，官場上流行的一些段子，拋開內(nèi)容不論，確實能夠顯示出充分的機智和聰敏。雖然在內(nèi)容上它是低級的、粗鄙的，但在形式上，卻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者”的細致、幽默甚至智慧。尹凡只能暗自感嘆，某些機關干部的才華無處施展，只能用在這樣一些旁門左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