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說過,國人慣于把做人和做戲混起來,在生活中也演得很賣勁。以前我對此頗為不解,人都想活得真實,為什么跟演戲似的呢。生活與人生一旦進入“演”的狀態(tài),必有虛假的成分。我們偏好“演戲”,豈不說明我們對虛假也有偏好嗎?
現在,經過那么多年對人情世態(tài)的體味和觀察,我覺得魯迅先生真是洞若觀火,中國人確實喜歡“演戲”,范圍之廣,程度之深,世上少有。
中國人平時在生活交往中,為著面子,那種你勒緊褲帶弄點排場給我看,我打個胖臉給你看的例子就不必拿來說了,雖然有些東西搞得假惺惺的沒勁,但畢竟難違“人之常情”。
我想說那些下面演給上面看、上面演給下面看的戲,覺得此中更見表演功夫。下面演給上面看的戲,多得很。我們身處某個單位、某個鄉(xiāng)鎮(zhèn)、某個城市,經常會有一級級的領導來視察、考察、調研、學習,這時就能看到下面是如何演戲給上面看的,看出演戲的功夫何等了得。
一般來說,這種表演必然地包括傾巢而動打掃衛(wèi)生,保持環(huán)境干凈整潔,“歡迎領導蒞臨檢查工作”,這是第一要務,并不是為滿足單位職工、城鄉(xiāng)居民正常生活工作的需要,而是做(表演)給領導看的。
有些地方,演技更好一點,會把有礙觀瞻的斷壁殘垣粉飾一新,或專門修些長長的、粉刷漂亮的墻壁,把那些丟面子的貧民窟、破落戶擋起來、藏起來,唯恐破敗的景象影響領導的視線,敗壞視察的好心情。
更高水平的表演,就不光講硬件,還特別注意軟件,諸如見人就笑等“市民十準十不準”之類的“文明禮儀”,在“活動期間”會被著重強調,盡管活動一結束一切都回到從前。有時候,為了確保演出萬無一失,清理可能上訪的民眾也是十分必要的。
下面演給上面看,演得認真,演得完美,會獲得高度評價,會被安排更重要的“角色”;演得不好,對不起,此君缺乏藝術才華,連目前的“角色”都有不保之虞。所以,即便是個棒槌東施,此時也要不惜血本化裝成西施,給我演好嘍。
上面需不需要演給下面看呢?也是需要的,要演出清廉、正氣、高大的形象,直到看上去無可挑剔,才能讓人敬仰啊。至于落馬后被發(fā)現原來是個“雙面人”,如何之貪腐、卑鄙、齷齪,那就不管了,在臺上一天,就要演好一天,也還算有點敬業(yè)精神。
除此之外,還有國內演給國外看、國外演給國內看的戲。不過,后者超出了我的見識范圍,不敢亂說,前者的情況熟悉一點,可以一說。
稍遠的例子舉1972年尼克松訪華,看看我們如何演戲給老外看:“尼克松來,北京做了充分準備,可以說是全城動員。許多訪問單位都大搞清潔衛(wèi)生,粉刷一新。市面上多了一些水果、蔬菜、食品、百貨一類。王府井一帶,市招(招牌)為之一新,認得出哪家鋪子是賣什么東西的,是一大改觀。書店里陳列了《紅樓夢》等書,供外人選購。治安保衛(wèi),更是抓得很緊。尼克松的群眾性活動只有兩次,一次是看戲,一次是看體育比賽。體育比賽原定是(觀眾)每五人中有一人鼓掌,后來臨時改為全場起立鼓掌,首尾共兩次?!保ㄕ员贝蠼淌诹_榮渠回憶錄《北大歲月》)
這樣的戲讓國人看了熟悉且對胃口,以為外國朋友也會喜歡,豈料他們并不領情。結果,我們習以為常的表演,在一些外國觀眾那里被喝了倒彩。這不是因為我們演得不好,而是我們演得太好太投入,好到以假亂真。而這一點,恰恰是外國朋友無法接受的,他們或許根本就不喜歡、不容忍將正常的生活、正常的活動弄成演戲。他們對于真與假,做人和做戲,分得很清楚。
在種種或大或小的演戲之中,或多或少的國人粉墨登場,久而習慣。如此,演戲的人假戲真做,看戲的人假戲真看,配合默契,慢慢地把演戲與做人,把看戲和看事混搭起來,即便演“假把戲”時也全情投入,即便看“假把戲”時也心領神會,形成了全民演戲的大好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