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命有救了,家婆看著懷里熟睡的媽媽,一陣哭,一陣笑,眼淚鼻涕,胡了一臉,也顧不得擦。
老醫(yī)師說著話,伸手遞給家婆一卷鈔票。周圍等候的病人都贊嘆起來。家婆雙腿又跪下去,兩眼流淚,不知該接還還是不接。
穿白衣的小姐伸手扶著家婆,不使跪下。
老醫(yī)師說:“就算我借給你的吧,你以后再來武漢,有了錢,來還我。接著吧?!?/p>
家婆抖著嘴唇說:“我還你,一定還你。謝謝你老人家,謝謝你老人家。大恩大德,重生父母,我母女倆今生今世不會忘的?!?/p>
家婆顫顫地接過老醫(yī)師手里的錢。周圍候病的幾個女人,都抹抹眼邊的淚。
老醫(yī)師又囑咐道:“下午你還要帶她來一次,吃藥。明天開始,你每天要來三次,我的護士會幫著給你女兒吃藥。她叫什麼?”
家婆答說:“琴薰?!?/p>
“呵,瑤琴一曲薰風來?!崩舷壬吲d起來,搖頭晃腦,吟誦起來,又問,”她父親呢?”
家婆回答:“在北京大學讀書,夏天就畢業(yè)。”
老醫(yī)師更高興了,手掠著胡子,笑道:“我說嘛,北京大學畢業(yè),那就是進士了,有學問的人。你放心,琴薰的病會好。她年紀小,抵抗力強?!?/p>
家婆站著,不知說什麼好。
老醫(yī)師說:“好了,你去吧,我要接著看別的病人了?!?/p>
他身后的那個白衣小姐便招手叫坐在椅上等候的另一位病人,走進診室。
老醫(yī)師隨后走到診室門口,又回過頭,看著家婆,說:“你曉得麼?琴薰幾個月以前得過一場麻疹,很危險,你怎麼沒有找大夫看看呢?幸虧你女兒命大,算活過來了,你該早些來的?!?/p>
說完,老醫(yī)師拉開門進診室去了。
家婆在候疹室中間,抱著媽媽,彎著腰,慢慢地走向大門口。四周都是人,都拿眼睛看著她。經(jīng)過這麼多日月,這麼多苦難,直到今天,才有一個人,用這樣的話責備她,讓她覺得她還是一個母親。家婆感覺到心在隱隱地痛,好像在流血。
家婆出了門,下了臺階,抱著媽媽,走上街口。琴丫這下有救了。盧醫(yī)師說的,女兒會好。媽媽打了針,在家婆懷里睡得很安靜。
街上到處是人,急急忙忙,走來走去,互相不打招呼,好像沒看見,頭也不點,就走過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斑博陸離,奇形怪狀,雜七雜八,盡是倉阜鎮(zhèn)上從沒有見過的模樣。有的頂著瓜皮帽,有的光頭,有人短發(fā),有人還留著長辮子。有的穿大襟長衫,有的穿對襟短衣,有人穿的衣服不認得,胸口敞開,翻個三角領(lǐng)。男人們很多頭上戴寬邊的禮帽,箍了一圈黑色白色的帽圈,得意洋洋的。碼頭上打工的,都扣了破舊的草帽,肩上扛著扁擔麻繩,跟倉阜鎮(zhèn)上的短工一樣打扮。來往的人,有的穿布鞋,有的穿黑亮的皮鞋,很多年輕女人不是小腳,可穿的鞋后跟一寸高,走路一樣搖搖擺擺。
家婆抱著媽媽,看著街上人景,信步走到江邊,找個地方坐下,靜靜地坐著。從她過門到陶家,從來沒有這麼靜靜坐過一會,無憂無慮。看著面前流淌的長江,聽著懷中女兒的呼吸,伴著江水,一起一伏,簡直像音樂。家婆心里像醉了一般,迷迷蒙蒙的。要是珠丫能來武漢一趟,會多麼快樂,她一定畫一張長江圖畫。想著,家婆的心又痛起來,針扎一般。
太陽偏過了頭頂,媽媽醒過來,在家婆懷里扭來扭去。家婆抱著媽媽站起來,逛到近處一個小飯館,是個四川面館。家婆問清楚,一個銅板一碗擔擔面,要了一碗,囑咐不加辣椒,可要加湯。
面端上桌,家婆用調(diào)羹一勺一勺舀起,舉在嘴邊吹涼,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媽媽。媽媽餓了,又從來沒吃過這樣的湯面,高興地大口大口吃,小嘴咂巴得聲響連天,逗得旁邊人都笑。有幾人便也點了同樣的湯面,要嘗嘗是不是真那麼好吃。店老板心里得意,又送給家婆一碗面,不要錢。家婆可以自己吃,便要加辣椒。媽媽幾乎一個人吃完半碗湯,家婆高興壞了,味口好,說明媽媽的病已經(jīng)好了許多。家婆向店老板討了一個小瓶,把媽媽碗里剩下的一半湯面倒進去,留起來給媽媽做晚飯吃。家婆沒有奶喂媽媽,只好讓她吃湯面。收好瓶子,家婆自己吃完了店老板送的那碗面,真是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