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彭飛進不得退無路，三十六計，只剩下了走。于是，從沙發(fā)上站起，溫和地對父親道：“爸，您要是沒別的事，我走了？”這次輪到湘江愣住，他絕沒有讓彭飛走的意思，相反，不想讓他走。難得他回來，難得趕上星期天，讓食堂炒幾個菜，把家里的茅臺開一瓶——如果他明天不飛的話，飛行員飛行前48小時內(nèi)不得飲酒——父子倆好好聊聊。自從他那次長途奔襲從天而降力挽狂瀾于既倒，父子倆關(guān)系有了根本改善，兒子對父親那種母親無法替代的深刻信任，令他意外、感動，直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心頭都會一熱。

湘江想挽留彭飛，卻不知怎么說，就像跑100米沖刺，一下子剎住腳很難一樣，一分鐘前他一直在咆哮怒吼，冷不丁態(tài)度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轉(zhuǎn)好了，很難。但就這樣讓兒子走了——等于讓他轟走了——他會難受。正在兩難之間躊躇，彭飛開口了，態(tài)度越發(fā)溫和：“我該走了爸，就請了兩個小時假?！苯o了雙方一個很過硬的臺階。兒子走了，家門關(guān)上了，一個人的家里，除了先前的清冷，又添悵然。

小蘇把保姆送來了，事先還帶她去師里的公共澡堂洗了澡，家里有新生兒有產(chǎn)婦，衛(wèi)生很重要。作為鄰居，小蘇能想到做到這個程度，難能可貴。從安葉入院到出院到現(xiàn)在，樓上樓下住著，小蘇是第一次來。這些天正趕上幼兒園園慶，作為園長的她忙得腳打后腦勺，自己的一天三頓飯都保證不了。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前提得是急事，洗尿布帶孩子采購做飯這類家常瑣事，遠親都不行，得靠近親、至親。

保姆叫小芹，十八歲，小學二年級文化，頭一次從老家大山里出來，什么都得現(xiàn)教。光開煤氣灶，海云就教了她十分鐘不止，先示范，后手把手，開開，關(guān)上，關(guān)上，開開。覺得差不多了，讓她自己試一次，沒想她會在打火的同時伏下頭去看，被躥起的火苗燎著了頭發(fā)，好在沒傷到哪兒?？粗Ｔ粕硇木闫?，還得打起精神教，從鍋碗瓢盆到洗涮清掃，一樣一樣教。

雞湯燉好了，海云叫來小芹關(guān)火，她自己關(guān)比叫她關(guān)要省勁得多，但還是得讓她來，學著關(guān)，不帶出她來，自己走了，這個家怎么辦？關(guān)上火，指揮小芹用抹布墊著把砂鍋端下，她那邊拿勺子找碗準備盛雞湯，就這么會兒工夫，一眼沒看到，小芹就闖了禍：端下滾燙的砂鍋直接放到了水泥地上，隨著一聲冰裂般脆響，湯汁從鍋下緩緩流出。海云手忙腳亂向外盛湯，搶救總算及時，損失不大，但砂鍋得買，還不知去什么地方買。海云心里煩躁卻不能有半點流露，那孩子已經(jīng)嚇得臉都紫了。她讓她去給安葉送湯，自己收拾廚房那一地的狼藉。送湯比起收拾廚房，技術(shù)含量低，意外少。

小蘇站在床腳處安葉對面，看著床上半臥的安葉，安睡的嬰兒，笑問安葉：“很幸福吧，當了母親？”一如所有沒當過母親的人。安葉完全不知該怎么回答，不敢回答，不敢說話，一說話非哭出來不可。小芹來了，兩手端著湯碗，右手大拇指浸在湯里?？粗鴾锏哪穷w大拇指頭安葉勉強說句“放那兒吧我呆會兒喝”，對方剛一轉(zhuǎn)身未及出去，她眼圈就紅了。小蘇慌道：“怎么了怎么了？”安葉搖頭不說，不知什么意思。想了想，小蘇快步把小芹走時沒關(guān)嚴的門關(guān)死，轉(zhuǎn)回來壓低聲音問：“是不是，和彭飛他媽鬧矛盾了？”

第十五章

她的職稱，她的工作，她的事業(yè)，在他那里不抵他們家的一次團圓。

難道說，孩子，家庭，必定就是女人的責任？

彭飛和安葉的兒子取名彭安冬，小名冬冬。冬冬四歲這年，彭飛由大隊長提升為副團長。傳說早就有，命令剛到。完成“利劍－1998”演習任務返部政委去機場迎接，跟大伙透露了這個消息。許宏進當場稱他“彭副團長”，毫不掩飾地嫉妒。彭飛高興也不好意思，咕嚕：“機會吧……讓我給趕上了……”許宏進回：“怎么就不讓我們趕上？”

彭飛往家走。這次任務歷時三個月，他身上臉上看不到一點辛苦的影子，大步流星腳下像安了彈簧，真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任務完成得順利，提拔命令下來了，今天是周末，帶著好消息與分別三個月的妻兒團聚，還有什么事更能讓一個男人感到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