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張望“明年此時”，則不免膽寒，畢竟那還不足以與當(dāng)下的種種牽扯和負(fù)擔(dān)拉開無論是冷靜抑或抒情的距離。然而想的若是“十年后”，就像電影里過場的一個黑鏡頭，兩秒鐘，一整世界的聲光氣味都兩樣了，中間那每分每秒拖曳著積累著的光陰也不用想了，多省心。

設(shè)若現(xiàn)在給我一個兩秒鐘的黑鏡頭，場燈再亮?xí)r，會看到什么？

頭發(fā)不用說是夾灰雜白了，而那應(yīng)該會讓我欣慰，只要它們還愿意盡量留在頭皮上。

依然的臉皮太薄，心腸太軟。依然的怕麻煩，為了息事寧人而甘愿吃虧，并且找出種種借口自我說服。依然的逃避許多早就該做的事情，只偶爾獨坐驚覺，照平均曲線算來，余生的長度，早已少于先前不經(jīng)意大把浪擲的歲月。然而那樣的想法不免令人沮喪，于是起立，開冰箱或者電腦，很快把這樣的念頭忘記。

依然的不能忘情于那些躺在種種櫥窗里陳列著的，即使真的擁有了初具規(guī)模的銀行賬戶，恐怕仍然不會出手──那些美麗不可方物的，一旦迎回家來，既知自己沒有時時勤拂拭的耐心，那么美麗勢將成為浪費，或者不堪的負(fù)擔(dān)。

又或者到了那個時候，美麗不再誘人，連瞻望也懶得了。更可能的是，欲望也會升級，腳步移到了更華美的櫥窗前去。然而這些都只證明了自己其實不缺什么。像誰說過的：“生平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蹦憧纯淳瓦B恨，也恨出了玫瑰金的顏色。

依然的有許多必須的任務(wù)，貸款和賬單的規(guī)模亦隨年歲而升級，遂更無暇思索那些玫瑰金的遺憾。貸款和賬單換來的那些，一旦多少符合了遠(yuǎn)房親族聚會時總要拿來掂量的加權(quán)項目，你假裝不在乎，私下卻衷心而俗氣地快樂。

依然的留著右手的指甲而剪凈左手的，維持這莫名其妙的習(xí)慣，盡管那柄二手老琴鎖在箱里，一年難得彈兩回。妻亦如往年那樣，你彈起琴來，她便立時沉沉睡去。

依然的懷著舊，而因為年歲添長，那些舊，益發(fā)地顯出了不合時宜的遺老氣味。因為不肯承認(rèn)，依然的叨念著回望是為了前路云云，渾然不覺這些年便是一直背對著前路，倒退走來的。

依然的虛榮，不甘寂寞，好賣弄，好為人師，只是搬弄的姿態(tài)與語言益發(fā)柔軟，連自己都騙過了，于是自以為人格愈發(fā)圓滿，殊不知到了這把歲數(shù)，早已不是佯稱謙退以讓出空間容納贊美的時代。

你漸漸不能分辨青年人望著你的神情，那眼中的笑意，究竟是贊嘆抑或鄙薄。估計大概要再多一個十年，才能夠放下這些焦慮，畢竟到那個節(jié)骨眼上，很多事情反正是即使想在乎亦無從下手了。

我本是樂觀的人，但總習(xí)慣先做最壞的打算。所以，我不希望那黑鏡頭來得太早，而寧愿多一點時間幻想、閃躲、等待。

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