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往前走,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確定我還在那里,確定她面前的不是另一個我。時間也只是停留了三秒鐘,她一下子就抱住了跟她分離了十五年的兒子?;蛟S是歐陽桐太疲憊,或許是兒念母遠(yuǎn)沒有母思兒那般強(qiáng)烈。他后退一步,掙脫了我媽的懷抱,用一板一眼的南方普通話說:“我爸跟我一起來的?!?/p>
丹丹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身后,問:“在哪兒呢?”歐陽桐下樓后,王總?cè)ヅ呐奈覌尩募绨?,他表示沒關(guān)系,他們爺兒倆讓他來安排吧。歐陽桐的腳步聲遠(yuǎn)去又臨近,再出現(xiàn)在門前時他背上多了一個人。
我媽問:“你爸怎么了?”歐陽桐沒回答,徑自將他爸背進(jìn)客廳,把他放躺在沙發(fā)上,回過頭看著每一個陌生人,說:“死了。”那不是病人,是尸體。我媽走近端詳一下死者此時的樣貌,目光不離地問:“什么時候死的?”
“死在緬甸了?!蓖蹩倖枺骸澳阍趺磁^來的?”
“火車、汽車不讓上,”他掏出一把西瓜刀放在茶幾上,“我搶了一輛貨車,才過來的?!?/p>
硝化甘油化學(xué)本質(zhì)為三硝酸甘油酯,1846年,化學(xué)家A·索布雷羅用濃硫酸、濃硝酸與甘油作用得到了這種淡黃色的油狀液體。由于它生產(chǎn)工藝簡單,價格低廉,所以仍然有工廠冒險生產(chǎn),稱之為“爆炸油”,是美國西部開發(fā)時主要應(yīng)用的工程炸藥。
硝化甘油具有強(qiáng)大的威力,作功能為173%,爆速7700m/s,爆熱6318KJ/kg(水為氣態(tài))。硝化甘油的爆速隨著起爆能量及其他條件的變化,在弱起爆能作用下,其爆速可處于1000~2000m/s的范圍,而大直徑固態(tài)硝化甘油在強(qiáng)起爆能作用下,爆速可達(dá)9100m/s。正因為硝化甘油有如此強(qiáng)大的威力,它自大量生產(chǎn)以來,一直是廣泛使用的炸藥。
沒人為他爸爸作尸檢,尸體起碼死亡四個星期以上。王總試探地問他死因是什么,歐陽桐沒理他,也許是一個丟臉的原因。我媽猜測有可能是吸毒過量,早在她懷我們倆的時候,這個男人就已染上毒品。但我后來想,吸毒只有吸不起,吸死很難??此氖w實在是太瘦了,
這也是歐陽桐能這么遠(yuǎn)把他背過來的原因。一米八的男人死時不到七十斤,為什么?HIV陽性。他長期混在吸毒人群中,濫用針頭,染上艾滋病是早晚的事。
我們在第二天清晨去火化了這個男人。歐陽桐掏出相片要我母親做了一幅遺像。王總跟殯儀館要來一份墓園地圖,讓歐陽桐挑地方。他盯著地圖找了半天,問我媽:“以后,你能和我爸埋在一起嗎?”
我媽媽搖搖頭,告訴他,他們已經(jīng)離婚十五年了。
“他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讓你見見他最后一眼。我答應(yīng)他了,所以才這么費勁弄過來的?!?/p>
“他沒權(quán)利這么干?!彼膬鹤诱f,“他也沒權(quán)利撫養(yǎng)你,你是被他偷走的?!?/p>
他扯塊布把骨灰盒包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那我不埋了。”王總給他聯(lián)系了一所寄宿學(xué)校。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他希望這個孩子可以在外面一直讀到他成人,然后去就業(yè),進(jìn)入社會,離開這個家,不再打擾他們四口之家的生活。他問歐陽桐在云南讀到高幾,可以在哈爾濱接著讀。歐陽桐說他已經(jīng)在上海讀了快兩年的大學(xué),但他退掉了,不想再讀書。華東師大,我就是從今以后不吃不睡猛學(xué)習(xí),也考不到那里。他卻很輕易地退掉了。很難回憶我那時候要費多大勁,才能掩飾我對他的崇拜。無論我做什么,只要有他在,我都無法專心,不停地用余光看他在干什么。
他在找工作,那種焦急就好像他真有三個早育的孩子嗷嗷待哺一般。那年他十八歲,沒有地方會用一個少年,也沒有一個老板會聽信他那套養(yǎng)一個兒子倆姑娘的謊言。王總很好奇,歐陽楠干嗎急著工作?他很委婉地表示,作為繼父,他起碼會再養(yǎng)這個孩子五年。歐陽桐搖搖頭,說:“我要賺錢?!?/p>
剛來的時候沒注意,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右手只有三根指頭:中指、小指、無名指。兩根最重要的指頭不在他手上。王總還挺關(guān)切地問他的拇指、食指哪兒去了。
是歐陽桐理解有問題嗎?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卷紗布,如畫卷一般展開,露出一堆風(fēng)干了的臘腸般的小東西,說:“這里呢?!?/p>
丹丹被惡心得跑出去吐。她看出什么了?我怎么沒明白?“這里”是什么?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七塊,每塊都跟巧克力豆似的,圓滾滾的。
“他們怕我撿起來接上,就剁了再剁。”他神色輕松,做出砍西瓜的手勢。讓人感覺他失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壁虎的尾巴,再長一百根都沒問題。
但沒有再長,一雙手加起來永遠(yuǎn)只剩八根手指,那“七小福”一直揣在他褲袋里。我猜想一旦有機(jī)會,他肯定會把它們串成項鏈戴脖子上。后來他還真這么干了,每天在胸前晃來晃去,像是沒打磨的瑪瑙,暗淡無光。
原料:
甘油(學(xué)名“丙三醇”)化學(xué)純以上,不可用工業(yè)品。硝酸
(HNO3含量>95%)化學(xué)純以上,工業(yè)品在用前須蒸餾和吹白;
硫酸(H2SO4含量>96%)化學(xué)純以上?;蛘呤褂?8%的硝酸和硫酸。
歐陽桐以這種方式來到我們家,沒有比這再糟糕的開場了。他跟王總的關(guān)系比一般的繼父繼子還要冷,他甚至都不把王總當(dāng)繼父。王總把那把西瓜刀收了起來,在贓車的處理上他們爭執(zhí)過一回。歐陽桐的意思是,這是沒法跟警察講的。他去黑市將貨車賣了一筆錢,買了一條項鏈送給我媽,當(dāng)然,他認(rèn)為那也是他的媽媽。
“你留著還錢吧。”王總知道后把項鏈退還給他。我媽在我房間里加了張床給他,我不知道他夜里都是幾點回來,
不過我醒的時候他都在。每天他都睡到中午,吃過午飯去天橋下的茶館,那其實就是個麻將館。他喜歡哈爾濱麻將,先打牌后抓牌,這似乎對他做事決絕的胃口;還有聽牌能吃三家的規(guī)則,這就對了,要是想做事,誰也別想擋你的道。
天天這么混也不是個事兒,在年底王總跟他談了一次話。他后來沒講到底說了什么,不過我們都猜得出內(nèi)容。因為第二天他就離開了哈爾濱。
我媽那天醒得早,睜開眼睛看見床頭多了一萬塊錢。王總解釋那是他給歐陽桐的路費:“怎么這孩子又還回來了?”
“那是孝敬我!”
印象里,這是我媽第一次跟王總發(fā)火。接著他們鬧了半年離婚。他們天天吵,天天吵,聲音大得把我和丹丹逼到了閣樓上。在吵架聲中,丹丹問我想哥哥嗎。我說我沒把他當(dāng)我哥,那只是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罷了。
“我羨慕他的自由,”丹丹說,“我受不了這里了?!钡さとニH媽那里住了,這樣,她又多了個繼父。從高二開學(xué)她就不再回來,將近高三時,我媽和王總好像折騰夠了,他們和好如初,
夫妻恩愛。我媽提議,她去把丹丹接回來。十一月份的雨后她去了丈夫的前妻家。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七點,從股票到商場,我媽和她冰冷而客氣地聊了五個小時。直到那女人的丈夫把晚飯端上來時,我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看眼客廳的掛鐘問:“丹丹還沒放學(xué)嗎?”
“她說過今天來嗎?”
“丹丹不是住這兒嗎?”
“沒有啊?!蹦莻€男人解著圍裙說,“她從來就沒有在這里住過啊?!狈路鹑碎g蒸發(fā),我們找不到她了,四口之家變成了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