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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尸體,是我哥尸體的照片,四個部分加一個拼好的,一共五張,他遞給我要我辨識。第一張是兩條快分離的腿,我在現(xiàn)場確認(rèn)過。第二張是腰部以上,一只胳膊連在半面胸上被炸了出來。還有一個燒焦了的腦袋,也許是頭部易燃的緣故,整個腦袋就像從火里爆出來的保齡球。最后一張連同拼好的那張我看不下去了,我還原次序,還給他。
“這回有想說的了嗎?”他問。他好像一夜白頭,現(xiàn)在是五點半,我多少在地上睡了倆小時。我回答他:“你一夜沒睡?”他抖著相片說:“我問你的是這個?!?/p>
我看看鏡子,也可以叫監(jiān)視窗,問:“局長和隊長還在?”他搖搖頭,指著攝像頭:“有這個就夠了。要再看看這些嗎?”他扔過來一沓兒文件,從背面我都能認(rèn)出來是驗尸報告。我翻頭兩頁,全是分析骨骼、人種、性別什么的,很無聊。我說:“你們夠認(rèn)真的。”
“我告訴你,這一夜我們還做了什么,銀行、魚塘,包括你家,全都核實了一遍?!彼c支煙,“你很誠實,不錯。”
我把驗尸報告還給他,想起剛才的夢,問:“我能見見驗尸官嗎?”
“什么?”
“我是說,我和他作業(yè)的尸體、骨骼、性別、年紀(jì)、相貌都一樣,我看他什么反應(yīng)?!?/p>
他笑了,接過驗尸報告?!澳悴辉倏纯戳耍俊?/p>
“看這個干嗎?幫你們破案?”他點點頭,緊接著又搖搖頭,身子向后靠,閉眼想著,仰頭沖著天花板閉眼睛。好長時間沒聲音,我以為他疲勞作戰(zhàn)睡著了。墻上六點敲鐘的時候,他忽然向我傾過來,眼睛放光,問道:“歐陽楠,匕首在哪兒?”
“什么匕首?”
“我跟你形容一下,十五厘米長,”他彎腰拍拍小腿,“綁在腿上就可以?!?/p>
我瞪大眼睛說:“我真不明白?!?/p>
“別跟我裝糊涂!”他站起來,抖著尸檢報告,像瘋狗一樣對著我耳朵吼,“硝化甘油的事我不管你!我問你刀在哪里?在哪里?后面一刀穿心臟,前面一刀扎喉管!夠狠的你,刀刀致命,你偏扎兩刀!爆炸只是毀滅現(xiàn)場!歐陽桐早就死了!”
他把驗尸報告扔過來,兇器說明和致命傷都在后幾頁。我耳鳴了,聽不清他后面的話,仿佛真有把匕首在劃著我的耳膜。我癱在椅子上,低頭盯住地面的污點,雙手捂住耳朵,約莫半分鐘,好些了。很靜,鐘表的滴答聲,六點零三分三十二秒。我看見高文坐回我對面,那些模糊了的又漸漸清晰。我聽見自己用更清晰的聲音問:“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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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成了笑話,成了一個我下半輩子就靠它活著的笑話。我可以對每個人講,多年之前我計劃殺個人,由于懦弱遲遲未能動手。我拖呀拖呀,拖到我全家都死了,孤苦伶仃,最后我終于不慫了,義無反顧地去殺他,結(jié)果呢?結(jié)果那個人在我去殺他的路上被別人干掉了。是這么回事嗎?會有人笑嗎?如果你不笑的話,我再補充一下,我還以為是我殺的,還屁顛屁顛地跑去自首。怎么殺的呢?我做硝化甘油,配了半個多月,差點兒把自己炸死。回頭想想,也就是幫火葬場給尸體過了頭道程序。歐陽楠,你是個正牌純種山炮!
我低下頭,胳膊拄在桌子上揉眼眶,問:“怎么回事?”
“你問我?我在等你告訴我是怎么回事!”我分開眼前的手指,從指縫看著他,說:“你們沒有別的嫌疑對象了?”
“你說呢?你是自首來的?!?/p>
“我沒殺他?!?/p>
他直起上身,松松領(lǐng)帶,十指交叉掰響關(guān)節(jié),很放松,但不回答我。
“我想殺他,但我沒殺他,現(xiàn)在看來是沒殺成他。”高文尋思一下,又點起一支煙,這次他沒給我。本來我們該在長桌的兩頭,他拽過椅子,坐在我直角線的右側(cè),低聲用貌似躲過監(jiān)聽器的聲音說:“這樣,我們做個交易,你告訴我匕首藏在哪兒,我保證不以謀殺的罪名起訴你。隨便什么罪,過失殺人?防衛(wèi)過當(dāng)?只要你交出匕首,并且承認(rèn)歐陽桐的心臟和喉管那兩刀是你扎的,殺人現(xiàn)場什么過程,你想怎么講就怎么講,哪怕你說匕首是從歐陽桐手里搶過來的,他先要殺你的,都沒問題??梢詥幔俊?/p>
這是一場博弈,從我酒駕被他扒皮那天就開始的博弈,他清楚這一拳要把我徹底擊倒在地。我知道不管是輸是贏,我不能軟弱,我要找回與他對抗的勇氣。我想起以前看直播,足球籃球,解說員最喜歡說,誰誰誰要趕緊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打好后面的比賽!我那時候覺得真扯淡,行就行,不行拉倒,跟狀態(tài)有毛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相信了,有狀態(tài)這種東西,就像是自我,我要找到它,我要回到我自己。
不用太久,我給自己五秒鐘找回我自己,我生命中可以軟弱的最后五秒鐘。我盯著他的煙,一縷縷彎曲地上升,在審訊室里擴散不見。我倒數(shù)著,五,歐陽桐不會死兩次,兇手不是我;四,除了兇手,所有人都認(rèn)為是我殺了歐陽桐,有人嫁禍于我,至少是從我這兒撿了個大便宜;三,我可以殺歐陽桐,同樣他也可以搞我老婆,因為這是我們歐陽家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不管怎么說,這個人殺了我哥,有人動了我們歐陽家的奶酪;二,我要給自己爭取一次查明真相的機會,這在監(jiān)獄里可辦不到,我要想辦法出去;一,我不能認(rèn)罪,更不能死;零,從此我不可以再軟弱,我要比以前更強大。
“交易????”他點點頭。
“沒問題,我承認(rèn),我殺他了?!彼α?,不相信我,不相信勝利來得這么快,一個難啃的骨肉居
然自行脫骨了?!柏笆自谀膬??”
“我忘了,我想想啊?!彼鲃咏o我一支煙。
“啊,我想起來了,”我拍下桌子,“在休斯敦!”
“哪兒?”我敲著桌子說:“你不看籃球吧?休斯敦火箭。”
我一直佩服他這一點,無論怎么被譏諷,都不先發(fā)火失態(tài)。他還是微笑,神情輕松,說:“我是不是得謝謝你?知道我沒去過美國,就給我一次借取物證旅行的機會?”
“不錯,你想去哪兒逛?我用了兩把匕首,一把在紐約的第五大道,一把在洛杉磯的好萊塢。”
“可以了,”他打斷我,“說吧?!?/p>
“我真沒有?!蔽艺J(rèn)真起來,“我給你出個主意,去軍用店買一把,擦干凈帶過來,我?guī)湍惆瓷现讣y,找個人送我家去,然后你再帶人去把這個搜出來,可以吧?”
“你一直在耍我?!?/p>
“我沒有耍你,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是同行,以前在這屋,我都是坐在你那個位置,你跟我談交易?這種把戲我玩得比你還多!”后面我不用再說了,審訊就是這么回事。早二十年前基本是行刑逼供,拳打腳踢。后來法官煩了,一看見出庭的嫌疑人被打得跟露餡的包子似的,立即宣布證據(jù)作廢,取保候?qū)?,警察必須重新取證。再往后我們也聰明了,打人不打臉,把書捆在犯人的胸口或肚子上,用胳膊肘震,沒外傷,連淤青都沒有,可里面呢,估計心臟肺子差不多都震碎了。我入職后連這個都不敢了,律師開始介入,都知道先找借口拍張X光,入庭前想辦法再拍一張,把兩張X光掛墻上,使出“大家來找茬兒”的勁頭挑不同,不超過五處才過關(guān),找著一處就能在法庭上揪住不放。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警察又跟美國人學(xué),警察跟嫌疑人談交易,你認(rèn)罪,把證據(jù)交出來,我承諾以較輕的罪名起訴你。其實不是這樣,警察在玩你,證據(jù)準(zhǔn)備充足直接把你送進大牢,你干的那些事,一樣也逃不掉。有些嫌疑人崩潰了,跟法官講交易的事情。誰信呀?你也不想想你是誰?警察跟你做交易?于是又有一些人,他們堅持要簽個保證才吐口。沒問題,找我們局長按手印蓋章都成,反正進了看守所照樣被搜出來,當(dāng)你面把它撕掉,問你,還有嗎?我當(dāng)然不吃他這一套,我要爭取點兒時間來想想怎么應(yīng)對這局面,這不是計劃的,有人先動手了。這個人的動機是什么,我認(rèn)識這個人嗎,或者,真是誣陷我的一個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