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童年(5)

看守所 作者:獄中天


“也不知道燕這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唉,真是的!”

村子里來了很多警察,還帶著幾條警犬。村子里雖然也有許多狗,卻都是那種耷拉著耳朵卷著尾巴的家狗。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耳朵向上豎著、尾巴向下耷拉著、嘴里吐著長舌頭的狼狗。警察牽著警犬和民兵在山上搜捕十幾天也沒有搜到杰子。

村里到處都能聽到人們的猜測和議論:“這么多天搜不到杰子,多半是死在山上讓狼吃了吧?!?/p>

“不能吧,杰子有槍——唉,十多天了,沒吃沒喝也真夠嗆;多虧是夏天,要是冬天非凍死不可——這弄的叫怎么一回事兒呀,真是孽?。 ?/p>

“有人說在山上看到杰子了,就在他家前面的南山坡上。晚上天都黑了,杰子是想回家看看他媽,見有兩個民兵在他家門前守著就想用刺刀把那兩個民兵給挑了,可尋思著沒仇沒冤的就拉倒了?!?/p>

……

有一次,自己在村頭往東嶺去的大道上玩兒,看到杰子的姐姐騎著自行車從東嶺那邊回來,車后座上夾著兩個飯盒,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念頭,自己便認為那一定是給杰子送飯去了。

記不清過去多少天了,就像一切生活的色彩都將在時間的流逝中褪色一樣,漸漸地連傳言也聽不到了。

這天傍晚,父親帶著姐姐和自己到村西邊的北大地上放家里唯一的一頭黃牛。那景致在自己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了,可那氣味似乎還依然能嗅到——那是泥土、草木、牲畜、河水﹑炊煙等混和而成的氣味,是山村的氣味,是大自然的氣味,是同那美妙天籟般能給人以美好感覺的氣味,是自己在城市中難以尋見的氣味。正當姐姐和自己一邊看牛吃草,一邊在北大地上玩耍時,從河套北邊的山上突然傳來了兩聲槍響——牛依然悠閑地甩著尾巴啃著地上的草,潺潺河水依然唱著那不變的調子繼續(xù)向前流著,天籟并未因槍聲而停止,那屬于山村的氣味依然浸潤著每一個生命與靈魂……

“是杰子?!弊约捍舐暤睾暗馈?/p>

北山上一垛房屋般高的柴火在槍聲和自己的叫聲過后燃起了大火。村里的人很快被槍聲和火光招來了。

“是杰子吧?”

“可能是吧?!?/p>

“是杰子——那柴火垛不就是燕家的嗎,杰子還幫著打過垛呢!”

在人們猜測議論時,警察和民兵已向山上攀去。自己很想往近前湊湊,甚至想上山去看,但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每當這時,父親總像是一只老家禽似的伸著無力的翅膀遮擋著自己,即便是自己現(xiàn)在都已經長大了,父親仍不愿收起他那無力的翅膀。唉,真是沒辦法了,既然這樣,那就讓他張著吧,誰讓他是父親呢!

當那垛柴火快燃盡時,山上的人走了下來。自己看到兩個大人用一塊舊帆布兜著什么走在那行人的中間——像聽到槍聲自己便喊出是杰子的感覺一樣,自己知道那里面兜的就是杰子。

“怎么回事兒,是杰子嗎?”村民向下山的民兵打聽著。

“不是杰子還能是誰——剛上山時火太大靠不了前兒,等火小了,人已經燒得就剩下這么大一點兒了;坐在柴垛底下,槍頂著自己的下巴頦兒,看樣子是用腳扣的扳機……”

“那么大的人燒得就只剩下這么大一點兒了!”

“是呀,那么大的人燒得就只剩下這么大一點兒了!”村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感嘆。

這之后,自己常常看到杰子的母親在這山下的大地上燒紙,一邊燒,一邊向山上哭叫杰子的名字。聽大人說,杰子的媽媽瘋了,可那時的自己并不明白“瘋”究竟是什么,只是覺得很可怕。

后來的事都是聽老白老爺講的,那是一個在村西頭香瓜地看瓜的老頭,常去自己爺爺家和爺爺喝酒聊天。

那是杰子死的頭一天晚上,已經是下半夜了,老人聽著瓜地里有動靜就走了出去,影影綽綽看到有個人躲了起來,老人一猜就是杰子,便喊他進窩棚里待著。他跟老人說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餓壞了,老人就給他摘了一土籃兒瓜。他邊吃邊向老人打聽燕,老人就都告訴了他——燕在去縣城的路上就死在車上了。他一聽眼珠子就瞪直了,愣了半天才又問老人,學校操場邊上怎么打了兩口棺材,原來他還不知道小三媽被他給打死了。一聽老人說小三媽讓他給打死了臉上就傻了,瓜也不吃了,拎著槍就走了,走時還沒忘了把他手上戴的那塊紅旗表捋下來讓老人交給他媽媽,說他就想他媽。

“唉,這孩子!”自己還記得老人發(fā)出了這樣一聲嘆息。

老人剛躺下瞇瞪著,就聽見外面有女人在笑,下了地推開窩棚門就看到小三媽滿臉是血,披頭散發(fā)地站在土崗子上,大笑了幾聲后就不見了。

“唉,那么大的一個人燒得就只剩下這么大一點兒了!”老白老爺這么說著。

“唉,那么大的一個人燒得就只剩下這么大一點兒了!”村里的人也這么說著。

……

家里的門仍然鎖著,自己看到只有一道木障子相隔的鄰家有人,猶豫了一會兒之后還是乘興走了進去(這次不知是不是因為糖果,但自己的天性是有些不知饜足的)。鄰家是一對年輕夫婦,平日里時常打架,也同自己父母打架,因此是不怎么來往的。像自己走過的所有人家一樣,自己看到的是笑臉,受到的是熱情的招待,并意想不到地得到了兩個小青蘋果。雖然那夫婦極力留自己待在他們家中暖和著等家人回來,可自己卻無端地感到不自在,還是回到自家的院中。正當自己又餓又冷地站在家門前啃著那個拜年得來的小蘋果時,父母終于回來了。

看到自己不知從哪兒竟弄到許多糖果,父母都驚詫地笑起來,最終還是大大地夸獎了自己一番。

劈柴從灶膛中很快躥出了紅色的火焰,并噼里啪啦地發(fā)出了歡快的爆裂聲??吹叫χ痤侀_的父母,再也不用擔心他們之間那時常發(fā)生的可怕爭吵了。炕熱起來了,屋內熱起來了,自己身上也熱起來了——這是一種家的溫暖,自己的喜悅也隨著這熱度的上升達到了頂點。啊,過年了,自己是多么的快活啊——過年真好!

長大之后,“年”似乎越過越平淡了,生活似乎也越過越平淡了,平淡得令自己常常感到生命像是已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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