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與遠離
看著那廟堂的方向,天空的烏云一點點遮蔽過來,心里的熱望一點點冷下去。盛世不再,竹笠蓑衣也擋不住這秋江冷雨的侵蝕。
來看一首詞,《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作者是張志和。當世人熟知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漁夫。
可他本來不是。他并非因失意歸隱泉林,只是陡然覺得,不想在仕途上繼續(xù)播遷了。諸般勞苦。農(nóng)夫播種仍有得,官場沉浮勞碌,所謂何來?
所以托詞親喪,歸隱山林。漫游于三山五岳之間,一葉扁舟垂釣寒江,自稱是煙波釣徒。
與許多的士人寒窗苦熬不同,張志和的仕途有一個光彩照人的起點。他先是輕松考上了比秀才更高一級的“明經(jīng)”。后因獻策被肅宗賞識,賜名志和。
從安史之亂中磨礪登位的唐肅宗李亨,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君王。他與他的父親唐玄宗秉性和行事作風不同。李隆基天縱英才,多謀善斷,生性風流開朗。李亨更趨內(nèi)向,因“安史之亂”的契機才正式登上政治舞臺。
有不少人懷疑,馬嵬驛兵變就是他暗中策劃鼓動的。雖缺乏確鑿的證據(jù),但李亨由此得益是不爭的事實?!鞍彩分畞y”的影響幾乎延續(xù)了他一生,波折中一路走來,與父親的爭權(quán)又暗中持續(xù),長期被壓抑的他性多猜忌,難容人。張志和是少數(shù)能契他心的人。
張志和,本名龜齡。初時,肅宗命他為翰林待詔,就是李白當年的那個職位,既清閑又顯貴,近身隨侍很受恩寵,又授官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大明宮的皇家衛(wèi)隊稱為金吾衛(wèi),不僅負責宮廷的安全,還負責整個長安城的治安。雖然品銜不高,卻是扈從天子出行的近臣,職責重大。
肅宗命他改名志和,字子同。被賜姓改名,在古時是了不起的恩遇。榮耀大于實際,不單自己光彩,整個家庭也跟著光耀門楣。
因著肅宗的恩寵,張志和的仕途原本大有可為。可惜不久,張志和因事被人參奏,降官為南浦尉。如果他是一個有心在官場謀斗的人,小小的一次降級充其量只是一陣斜風細雨。皇帝對他眷顧仍在,果然時隔不久他就恩準量移。量移可看作赦歸的前奏。將貶謫的官員轉(zhuǎn)移一個較高的官職,或轉(zhuǎn)移到一個離京城較近的地方??梢娒C宗對還是他有心回護,原先只是迫于情勢作出的處置。出乎意料的,張志和竟不愿赴任,托言親喪需守孝,從此辭官不再涉政。
許多因隱逸而稱名的名士,半是天性疏淡,半是現(xiàn)實失意所致,兩下里因緣交錯,便蹉跎了,不得已才終老一隅。無論是屈原,還是陶淵明,我想,如果真有他們心許的明主前來相邀,給予重用,他們多半還是會走出隱居的茅舍,重新興致勃勃投奔廟堂的。
但是張志和不。他也真是個奇人,當下就能撇開干系,真就不再眷戀名利場,逃開官場的血海生天。
名利相牽,恰似三月春風擾人,繁花開而不絕。他能不戀春光當機立斷,乃是有大覺悟的人。隱,就真的隱了,兩下里放手,不再牽纏不清。
許是他心太清明,借由一件事就看穿了宦海顛沛盛衰無常的規(guī)律。誰能躲得過呢?經(jīng)營仕途成功的都是聰明人,朝堂上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似波濤擺蕩,一時就波濤洶涌。人是浮花浪蕊不能自主。不是單憑君王寵信就可以安然終老。如果要耗費心力去搏一個榮貴,又得不償失。
凌煙閣上二十四功臣,畫像已泛黃,光輝事跡遙遠如上古神話。這已不是一個憑一己之能就能平定天下富貴遂安的年代。
許是他所要嘗試的事情已經(jīng)完成。他比一般人更輕易地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是以更能心無戀意地放下。是曇花一現(xiàn)的亮眼也罷,他要在世俗道路上獲得的認可已經(jīng)達到,無需奉獻畢生的精力才華為之獻祭。
縱你有豪宅美眷,出入車輿,仆從如云,萬人恭奉景仰,奈何命懸刀劍之下,身在火爐之中炙烤。事事提心吊膽,時時精于算計。這樣的生活,有人趨之若鶩,耗盡一生光陰萬死不辭,實在非他所愿。